暮春的江都被漫天飞絮织成锦缎,沈府门前的朱漆照壁映着百盏红灯笼,将副将沈明远的喜宴衬得如同泼金画卷。当谢家二小姐的喜轿在鼓乐声中落地时,沈家长辈沈长风扶着大夫人站在阶前,夫妻二人皆是一身簇新的团花锦袍——沈长风捋着油亮的胡须,眼角笑纹堆得老高,逢人便拱手:“犬子托王爷洪福,高攀谢家了!”那声音洪亮得震得檐角铜铃轻响,仿佛要让满城皆知沈家的风光。大夫人则攥着沉甸甸的赤金手镯,望着抬进门的十二抬妆奁,嘴角咧得几乎要碰到耳根,鬓边的红宝石钗随着她的笑意颤巍巍发亮,连眼角的细纹都漾着蜜色的光。这对夫妇此刻满面红光,分明是被儿子的风光婚事冲得眉飞色舞:沈明远从校尉升至副将,又得江都王萧景琰亲携王妃沈梦雨前来道贺,黄金如意往喜堂一摆,沈家的门第简直比这春日骄阳还要炙手可热,大夫人甚至忍不住拽着相熟的夫人们去看给新儿媳备下的翡翠头面,那抹翠色映着她得意的脸,活像把春光都攒在了手里。
晚宴觥筹交错,大夫人正指着翡翠头面眉飞色舞,忽有门房跌撞着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那方才还笑出褶子的脸霎时煞白如纸,手中的翡翠镯子“哐当”砸在桌上,绿莹莹的光碎了一地,恰似她瞬间崩塌的神气。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垂花门外已走进个素衣荆钗的女子——正是远嫁多年的沈家大小姐沈梦溪,她身后跟着个碧眼男童,怯生生的模样与满室红妆格格不入,像一滴墨猝然滴进了金箔画卷。
“是……是大小姐?”大夫人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方才炫耀首饰时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只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慌乱,那只戴着赤金手镯的手此刻抖得几乎握不住帕子。沈长风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僵成石膏,先前拱手时的豪迈姿态凝固在半空,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连油亮的胡须都耷拉下来,方才“高攀谢家”的得意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此刻却像根刺梗在喉头。
内堂里,大夫人抓起桌上的茶盏便要砸过去,却在半空停住,转而狠狠甩了沈梦溪一个耳光:“你这丧门星!当年跟那姓崔的私奔时,我就当没生过你!”她尖利的嗓音划破喜堂的喧闹,与半个时辰前炫耀儿子功名时的娇憨语调判若两人,“如今崔言墨死了,你倒想起娘家了?偏选在明远大喜这天带着野种回来!你看看你这副穷酸样——”她指着沈梦溪洗得发白的素衣,又指向喜堂中央流光溢彩的珊瑚树,“再看看明远娶的是谁家小姐!你是成心扒沈家的脸皮吗?!”
沈梦溪捂着脸,望着母亲因震怒而扭曲的眉眼,忽然觉得眼前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那对方才还在喜堂前被虚荣烘得满面生辉的父母,此刻却像被戳破的彩纸灯笼,只剩下破败的骨架在寒风里乱晃。
外堂的沈长风强笑着起身,朝宾客团团作揖,袍袖下的手却攥得指节发白:“犬子大喜,长姐念及亲情归府道贺,诸位莫要见怪,喝酒!喝酒!”他扬手示意乐师再奏,可丝竹声起时,席间的笑语却像被霜打过的花,再也热络不起来。不少宾客眼神闪烁,筷子停在半空,望着垂花门方向的窃窃私语如潮水暗涌。
恰在此时,身着霞帔的新娘谢婉宁端着合卺酒欲向公婆行礼,却见主位的大夫人面色铁青,手指还在发颤。沈梦雨见状,立刻起身走到喜堂中央,莲步轻移间环佩叮咚,她含笑抚了抚谢婉宁的发鬓,朗声道:“今日是大哥明远与婉宁的大喜日子,大姐远道归来亦是添喜,只是舟车劳顿,已由母亲引去内堂歇息了。”她话音清亮,带着王妃特有的从容气度,目光扫过席间时,笑意里藏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方才听闻王爷备了江南运来的‘醉流霞’,诸位可愿与本宫共敬新人一杯?”
说罢,她亲自取过酒壶,先为沈长风与大夫人斟满,又转向宾客席:“本宫嫁入江都王府时,婉宁姐姐曾亲手绣了并蒂莲帕子相赠,今日见她嫁得良人,倒让本宫想起当年在谢家花园里,她偷偷藏起青梅给我尝的模样呢!”她语气亲昵,寥寥数语便勾勒出闺中情谊,惹得几位夫人忍俊不禁。谢婉宁经她一引,也红着脸福了福身,轻声道:“王妃总爱取笑妾身。”
这一番话如春风化雨,瞬间冲淡了席间的尴尬。沈梦雨又唤来乐班,点了出《花好月圆》的曲子,亲自拉着谢婉宁向各桌敬酒。她时而提起萧景琰在军中的趣事,时而夸赞谢家小姐的绣工,言语间既顾全了沈家体面,又暗合婚礼喜气,宾客们见王妃如此圆融,紧绷的神色渐渐舒展,杯盏碰撞声与谈笑声重新此起彼伏。待酒过三巡,那方才沈梦溪带来的风波,竟真被她以柔婉手段熨帖过去,只余下满室红烛高照,将这场喜宴的热闹续到了三更时分。
廊下灯笼映着沈梦雨微醺的侧脸,她望着新人送入洞房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被攥皱的并蒂莲帕子——方才谈笑间,她眼角余光瞥见内堂门缝里,沈梦溪抱着孩子独坐的剪影,像一帧被隔绝在热闹之外的孤影。春风卷着飞絮掠过,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时,脸上又扬起了无懈可击的笑意。
宾客散尽的沈府客厅只余下摇曳烛火,沈长风瘫坐在太师椅上,指腹反复摩挲着茶盏边缘;大夫人斜倚着屏风,锦帕绞得发皱;沈梦溪抱着崔念言蜷缩在角落,素衣在灯火下泛着青白。唯有王妃沈梦雨依旧端坐在主位,指尖轻轻叩着桌沿,对身侧侍立的侍卫低语:“去回禀王爷,说我稍后便回,让他先归府。”
她转向躲在母亲怀里的男童,声音放得温软:“你叫什么名字呀?”
孩子怯生生抬头,碧色眼瞳映着烛光:“我叫崔念言,小名乐天。”
“乐天,好名字。”沈梦雨示意碧云,“把本宫预备的见面礼拿来。”只见一方锦盒打开,里头是只赤金铸造的斑斓小虎,虎眼嵌着两粒圆润的东珠。她亲手将金挂件挂在孩子颈间,“拿着玩吧。”
乐天望着母亲,见沈梦溪没阻拦,才小心翼翼攥住金虎,嘴角露出浅淡笑意。这厢大夫人却突然呜咽起来,捶着桌沿道:“好好的喜事闹成这样,传出去叫人怎么说……”
沈梦雨轻拍着大夫人手背:“母亲莫急,大姐带着乐天平安回来,总是骨肉团聚的好事。沈府家大业大,还能让亲眷受了委屈?日后乐天便是我们沈家的外孙,自然要好好照看。”她语气温和,目光却若有似无扫过沈梦溪。
沈梦溪抬眼望她,眼眶泛红:“妹妹如今嫁得良人,享尽荣华……姐姐为你高兴。”话音未落,却瞥见大夫人骤然绷紧的下颌,她眼底的水光忽而凝住,那声未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低叹。
待众人离去,大夫人立刻沉下脸,对管事嬷嬷道:“把东跨院收拾出来给大小姐住,派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头伺候着。”末了又狠狠剜了沈梦溪一眼,“没事少往正院凑,更不许出门乱走,听见没有?别给沈家丢人!”
屋内没了外人,沈梦溪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冰碴:“母亲做事总是周全,连梦雨都未瞧出端倪。”
“你胡说什么!”大夫人脸色骤变,扬手便是一巴掌,“混账东西!我真是后悔生了你这丧门星!”
“后悔?”沈梦溪抚着红肿的脸颊,眼神陡然锐利,“二姨娘待我如亲女,当年她去得不明不白,我夜夜梦见她……”
“住口!”大夫人猛地扣住她脖颈,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如今明远刚升副将,明德的香料生意又有起色,沈家正是兴旺时候!你若敢翻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害了你兄弟,我便掐死你这对母子!”她喘着粗气,眼底翻涌着狠厉,“哪个当娘的不为儿子打算?你若还有半分人心,就该替念言想想!”
烛火“噼啪”爆了灯花,沈梦溪望着母亲扭曲的脸,泪水终于滚落,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再言语。怀中的崔念言被这阵仗吓得发抖,小手紧紧抓着颈间的金虎,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像一道隔阂在热闹与孤寂之间的界线,在沉沉夜色里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