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是,那些被点燃的白烛,非但没有阴森之感,反而烛火异常明亮,光晕温暖,如同一颗颗坠入凡尘的星子,在寂静的长夜里,照亮了无数张茫然、惊疑、乃至愧疚的脸。
在那些最狂热供奉“凤明凰代祭碑”的村镇里,信徒们遵从法旨,在撤下那扭曲的伪神牌位,写下“若我有罪,请指证;若我有恩,请记得”这十二个字时,许多人起初是带着困惑与不解的。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触及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朱砂字迹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仿佛穿透了万年谎言所构筑的厚重壁垒,直击他们的灵魂。
没有审判,没有威逼。
只是一个平静的询问。
这股力量,远比神罚更令人震撼。
一名满脸皱纹的老者,呆呆地看着烛前的字,浑浊的双眼渐渐湿润。
他想起了祖辈口口相传的故事——在遥远的荒古末期,一场天外邪魔引发的瘟疫席卷大地,是始祖凤栖梧降下神火,燃尽邪祟,又以自身精血化作甘霖,才救活了他们这一脉的先人。
这份恩情,被刻在族谱首页,代代铭记。
可不知从何时起,族谱遗失,故事变成了传说,传说又变成了禁忌,最后,只剩下对一个“罪神”的盲目憎恨与恐惧。
“我们……我们拜的哪是什么邪神……”老者颤抖着,老泪纵横,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本早已泛黄的伪典残卷,狠狠撕碎,“我们拜错了……那是救了我们全村的恩人啊!”
一声悲怆的哭喊,如同点燃了引线。
“我也想起来了!我太爷爷说过,是始祖一指截断了泛滥的黑水河,才有了我们脚下的沃土!”
“我家古籍里记载,始祖曾开坛讲道,万灵受益,我家祖上就是听道的一只小妖,才得以开启灵智,化形成人!”
悔恨与醒悟的浪潮,在大陆各处此起彼伏。
数十、数百、乃至成千上万的人,在白烛前痛哭流涕,撕毁伪典,深深叩首。
他们忏悔的,不是对神明的不敬,而是对自己忘恩负义的羞愧。
归墟戒内,阿骨打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悬浮在空中的一方地脉沙盘。
沙盘之上,无数条代表着信仰联系的光线纵横交错,构成一张覆盖整个修真界的“信之网”。
原本这张网暗淡而扭曲,充满了怨毒与诅咒。
但此刻,随着各地白烛燃起,无数崭新的、纯净明亮的金色光点在网中亮起,正与那些污浊的黑线激烈地对冲、消融。
“老祖宗,成了!”阿骨打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真假认知开始对冲了!您这一手,釜底抽薪,简直是神来之笔!那些伪史的根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凤栖梧神色平静,只是微微颔首。
这一步,早在她预料之中。
人心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也是最难被彻底扭曲的。
恩情,只要还被一丝记忆承载,就永远有被唤醒的可能。
她的目光,落向了另一边。
柳青璃正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由凤明凰眼泪所化的血玉符文。
这枚符文殷红剔透,内部仿佛有流光转动,散发着一股与夜玄寂魂体同源,却又更加纯粹温和的气息。
她发现,只要将符文靠近夜玄寂,他魂核中那些狂暴躁动的暗红纹路,就会奇迹般地平复下来。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柳青璃深吸一口气,走到静立不动的夜玄寂身前,试探性地将那枚血玉符文,轻轻贴在了劫烬剑的剑柄之上。
嗡——!
一声轻微的剑鸣,符文瞬间融入剑柄,化作一道精美绝伦的血色烙印。
夜玄寂那万年不变的冰冷身躯,猛然一震!
他缓缓垂下头,看向自己的手,又看向那柄与他魂魄相连的劫烬剑,那双幽邃如深渊的眼瞳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困惑”的情绪波动。
“我过去……”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毫无起伏的冰冷,而是多了一丝沙哑与迟疑,仿佛一件尘封已久的乐器,在万古后第一次被奏响。
“是不是……也骗过她?”
他问的,是柳青璃。
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归墟戒的虚空,望向了那道端坐于神树之下的身影。
柳青璃心头巨震,完全没料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代表着,夜玄寂的独立意志,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复苏!
她脑海中猛地闪过南宫玥在昏睡梦呓中,断断续续吐出的那句话:“……等她真正陨落,我们……再立新神……”
那句话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冰冷的筹谋。
柳青璃斟酌着,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我能感觉到,这枚泪珠里的情绪……是孺慕,是祈求,不是怨恨。或许,你曾经隐瞒过什么,但……应该不是为了害她。”
夜玄寂沉默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陷入沉思的雕像,周身的幽冥死气却在悄然收敛。
良久,他忽然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缕精纯的幽冥之力,在面前的虚空中缓缓划动。
一幅残破的画面,随之展开——
那是千年前“陨神之战”的前夜,天幕破碎,混沌之气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他,夜玄寂,藏身于九天之上的云层暗影中,亲眼目睹着凤栖梧独自一人,以无上神力修补着那巨大无比的诸界结界。
她的背影在破碎的天光下显得如此孤高而疲惫。
他清晰地“听”到,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虚空,仿佛在对自己说:“若世人怕我太强,容不下我,那我便将这身力量散去,藏起来好了。”
画面到此为止。
“我记得她说……‘若世人怕我太强,我就藏起来’。”夜玄寂的声音愈发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可我没有告诉她……就在那天,已经有人在她日常饮用的药盏里,下了‘离心散’。那种毒,不会伤她性命,只会让她与至亲之人的神魂羁绊,日渐疏离、冷漠。”
这是他神魂复苏以来,第一次主动披露出如此关键的、属于他自己的记忆!
就在此时,宋惊鸿的身影疾步而来,神色凝重,单膝跪地:“启禀老祖宗!刚刚截获一封来自神界‘清源派’的最高等级密信!”
他呈上一枚被强行破开禁制、灵光黯淡的玉简。
“信中说,我们的‘白烛宣言’已动摇其信仰根基。平反会高层紧急召集所有‘清源派’的死忠,计划在三日之后,于中央圣坛发动‘焚忆大典’!”
“焚忆大典?”凤栖梧眸光一寒。
“是!”宋惊鸿沉声道,“他们欲以百万最狂热的信徒为祭,燃烧他们的神魂与记忆,发动一场覆盖诸天的集体诅咒,强行抹除掉所有生灵记忆中,关于您曾施予过的恩情与善行!让世人心中,只剩下您‘弑亲叛族’的罪名!”
好一个歹毒的计划!
这不只是要杀人,更是要诛心,要将她存在的正面意义,从历史长河中彻底抹去!
凤栖梧听完,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极冷的笑意。
“让他们烧。”她淡淡地道,语气中是睥睨万古的自信与霸道,“我倒要看看,人心,究竟能不能被炼成灰。”
当夜,夜深人静。
夜玄寂的身影悄然离开了荒墟,如一道融于黑夜的鬼魅,独自一人,来到北方极寒之地的一座废弃观星台。
此地,曾是当年神界首席大弟子——那个以推演天机、辅佐始祖闻名于世的男人的闭关之所。
他立于观星台之巅,伸出手指,以自己的幽冥魂血为引,在冰冷的石面上,迅速勾勒出一座繁复而古老的召唤阵法。
阵法中心,他将劫烬剑倒插而入。
“以执念为引,以血泪为媒,溯回光影,显!”
随着他低沉的吟唱,劫烬剑柄上那枚凤明凰的血泪符文骤然大亮!
一滴晶莹的泪珠虚影自剑柄浮现,滴入阵心。
一道光幕,在观星台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段被封存于泪滴最深处的记忆投影:
昏暗的密室内,一名身穿首席大弟子服饰的男子,正恭敬地跪在地上,他的面前,立着一个被浓郁阴影笼罩的模糊身影。
只听那弟子禀报道:“师尊,代祭之法已然功成。凤明凰的神魂与大陆信仰相连,日夜受香火灼烧,苦不堪言。只需再用此法压制她三百年,待凤栖梧残存的最后一丝气运被磨灭,‘新神’……便可登位了。”
镜头,或者说,凤明凰当时的视角,微微移动,落向了那阴影中存在的袖口。
那一角华贵的衣袖上,用金丝银线绣着一个奇特的纹饰——那纹饰的笔法走势,竟与阿骨打之前在泣血崖下发现的、那块刻有“谢罪”二字的玉简上的笔迹,完全一致!
就在此刻,归墟戒内,一直昏睡不醒的南宫玥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的眼神清明得可怕,用尽全身力气,语速极快地吐出一句话:
“小心……那个在忏悔的人……他的愧疚是真的,但他怕的不是害了你……他怕的,是你活着回来,揭穿一个……比弑神更大的秘密!”
话音未落,她便再次力竭,重重昏厥过去。
凤栖梧抚摸着手上的归墟戒,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闪过一抹恍然与更为刺骨的寒意。
“原来如此……”她低声自语,“你们让我背负万古骂名,不只是为了夺走我的权柄与神位……更是为了用我的‘罪’,去掩盖某一件,绝对不能被世人知晓的事情的发生。”
而此时此刻,北境观星台之巅。
夜玄寂望着远方天际,那即将破开黑暗、升起的第一缕晨光,第一次,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主人,这次……我先瞒你一次。”
他的话音,消散在凛冽的寒风中。
三日后的中央圣坛,一场旨在焚烧记忆的滔天阴谋,已然拉开序幕。
无数信徒,正从四面八方赶赴而来,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紧紧攥着一块由宗门下发的、漆黑如墨的木牌。
木牌之上,用血色朱砂,深深镌刻着两个古字——忘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