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灵市的铜锣已“哐当”撞响第三遍。
张婶的菜筐刚在老槐树下摆稳,就被几个挎竹篮的妇人围了个半圈,目光全黏在木台边那堆没扫净的工分券残片上。
“昨儿赵德昌那事儿,我家那口子后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王二嫂搓着围裙角,声音压得像蚊鸣,“说如今这市管、评议员,谁知道背后是不是赵家的线?”她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池塘,周围的议论声陡然稠了——卖山货的李叔摸着下巴嘟囔“连乡老都能掺假”,挑水的刘三儿把扁担往地上一杵:“往后咱们拿工分换盐巴,还得先问问这券是真金还是纸糊的?”
“都静一静!”
粗哑的吆喝混着铜哨响炸开来。
老刀裹着靛青布衫挤上木台,腰间铜牌在晨雾里晃出冷光。
他拍了拍腰间挂着的九村公约木牌,声如洪钟:“打今儿起,凡当市管、评议员的,先跟咱村老弱病残一块儿,去后山挑三天粪肥!”他扯着嗓子,唾沫星子溅在木台沿,“再让小荷的识心草挨着个儿验!草叶子要是不打卷儿,咱才认他是实心实意给咱青竹办事的!”
人群里炸开零星的叫好声,张婶踮脚喊了句:“这规矩中!”可话音未落,道清亮的男声从人缝里钻出来:“验人心?就凭那株蔫头耷脑的草?”
众人转头,只见个穿月白杭绸衫的中年男子站在最前排,腰间玉佩坠着颗拇指大的南珠,在雾里泛着油腻的光。
他左手摇着折扇,右手指尖轻轻敲了敲小荷怀里的锦囊——那里面正探出两截识心草的嫩芽,“我在清河镇做了十年米商,见过的奇花异草比你们种的稻子还多。要说这草能辨善恶……”他突然笑出声,“不如割了烧火,倒能给你们熬锅热粥。”
小荷的手指猛地攥紧锦囊。
苏惜棠站在木台侧边,眼尾的余光瞥见那抹晃动的月白——这男人说话时,袖口有缕极淡的黑烟窜出来,像被风吹散的灰,可小荷怀里的识心草突然抖得厉害,草叶尖竟渗出点晶亮的水珠。
“这位爷,来灵市做买卖,得先登个记。”苏惜棠往前走了两步,腰间的翡翠玉佩在晨雾里泛着幽光,“工分券带了吧?咱这市规您也知道,银钱不流通,全凭工分说话。”
月白衫子的手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叠工分券。
小桃捧着账本凑过来,指尖在算盘上拨得“噼啪”响,突然顿住——她抬头时,眼尾的痣跟着颤了颤:“苏姐姐,这些券的编号都对得上……”她压低声音,“可发券的是王家坪村东头的刘根生、李二柱家,我上个月跟程姐去收山货,亲眼见那片房子全空了,墙根儿还堆着没烧完的破铺盖。”
程七娘不知何时站到了小桃身后,她翻着怀里的旧账册,指甲盖儿重重叩在某页泛黄的纸角:“赵元通。”她抬眼时,眉峰像刀刻的,“三年前洪灾,他在清河镇施粥,说是‘慈善米商’,结果米里掺了霉稻壳。后来灾民闹肚子,他又说‘是菩萨怪你们心不诚’——实则是他买通稳婆,给灾民灌了迷魂散,让他们忘了是青竹村送的救命粮。”
赵元通的脸色“刷”地白了,可嘴上还硬:“无凭无据的……”
“有凭。”关凌飞的声音从人堆后传来。
他手里牵着只油光水滑的猎犬,那狗鼻头凑到赵元通脚边嗅了嗅,突然鬃毛炸立,喉咙里滚出闷吼。
关凌飞弯腰扣住赵元通的脚踝,拇指往鞋底一按——块染着药渍的碎布“啪嗒”掉在地上,“迷魂散的味儿,我在山匪窝闻过。”
“胡扯!这是驱虫的……”赵元通的话被苏惜棠截断。
她从腰间玉佩里倒出滴灵泉水,轻轻点在赵元通掌心,又引着他的手凑近小荷怀里的识心草。
草叶“唰”地立了起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抹嫩绿的草尖突然射出道金光,像根细针直戳赵元通胸口——团油腻的黑影“噗”地冒出来,蜷成毒蛇模样,正死死缠着团微弱的金光——那光,正是青竹村工分券上的麦穗图腾。
“你给灾民施粥,是为了让他们记着你的‘善’;你撒迷魂散,是为了让他们忘了真正的‘恩’。”苏惜棠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识心草不看你捐了多少粮,不看你穿多好的衣裳。它只看——”她指了指那团被毒蛇啃噬的金光,“你心里,可曾有半分真心为别人打算?”
人群里爆发出骂声。
李铁匠抄起打铁的钳子要冲,被老刀伸手拦住。
老刀扯下腰间的铜哨咬在嘴里,冲两个壮实的村民使了个眼色:“押去祠堂,按九村公约审!”
赵元通的月白衫子被扯得皱成团,他突然癫狂地笑起来,唾沫星子溅在关凌飞手背:“你们审我?等赵家的人来了——”他的话戛然而止,可眼底那抹阴毒的光,却像根刺扎进晨雾里。
老刀推着他往祠堂走,路过苏惜棠身边时,赵元通突然猛地一挣,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告诉关猎户,他娘的坟头草该——”
“闭嘴!”关凌飞的拳头擦着赵元通的耳朵砸在墙上,震得青砖簌簌往下掉。
他转身时,眼里的火还没熄,可手却悄悄覆上苏惜棠的手背——那掌心的温度,比晨雾里的太阳还烫。
苏惜棠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翡翠玉佩在她心口轻轻发烫。
山风卷着炊烟掠过木台,吹得满地工分券残片沙沙作响。
她弯腰捡起片,指腹摩挲着上面歪扭的印子——这一回,影子藏得再深,也该见光了。
老刀的手掌像铁钳似的扣住赵元通后颈,押着人往祠堂走时,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被踩得“吱呀”响。
赵元通突然发狠踹向路边石墩,鞋跟裂开道缝,却借着力道猛地扭过脸:“你们当我是头一个?整个九村评议会里,一半都是‘影子人’!只要赵家一声令下——”他的唾沫星子溅在老刀靛青布衫上,“你们那些破规矩,立马从骨头里烂成泥!”
围观的村民“嗡”地炸开。
王二嫂手里的菜筐“哐当”掉地,萝卜滚到关凌飞脚边;李铁匠攥着的钳子抖得直响,“当啷”砸在自己脚背上,疼得倒抽冷气。
阿木不知何时挤到人群最前面,怀里揣着程七娘塞的旧账本,指甲在纸页上掐出月牙印——他盯着赵元通扭曲的脸,喉咙动了动,摸出块炭笔,在账本边角快速划拉:“评议会、影子人、赵家指令”,字迹歪歪扭扭,却比晨雾里的铜锣还清晰。
“闭你的臭嘴!”老刀腾出一只手狠狠捂住赵元通的嘴,指节因用力泛白。
他转头冲程七娘喊:“七娘,带阿木去祠堂偏房!这狗东西的话,一个字都得记死了!”程七娘早把小桃推到阿木身边,自己抄起根木棍顶在赵元通后腰:“走!”木棍戳得赵元通踉跄,可他眼里的疯狂却更盛,透过老刀指缝漏出含混的笑:“等……等他们来收——”
“收你娘的尸!”关凌飞大步跨过来,一拳砸在赵元通身侧的院墙上,震得墙根的瓦罐“哗啦啦”碎成渣。
他喉结滚动两下,到底没再发作,只冲苏惜棠使了个眼色。
苏惜棠明白他的意思——赵元通提到“他娘的坟头草”,这是关凌飞最不愿触及的痛。
她悄悄攥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像团火,慢慢焐化了他绷紧的肌肉。
祠堂的门“吱呀”合上时,阿木的炭笔还在沙沙划动。
程七娘凑过去看,见他把赵元通喊的每句话都拆成了碎片:“评议会半数影子人”“赵家指令触发”“规矩从内部溃烂”。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年前洪灾时,那些突然消失的救命粮,那些突然改口骂青竹村的灾民,原来都是这些“影子人”动的手脚。
“阿木,”她声音发哑,“把这些线索按时间、地点、涉及人物标清楚,今晚子时前送到我屋。”阿木重重点头,炭笔在纸上洇出个黑团,像块化不开的血。
月上中天时,苏惜棠的翡翠玉佩在案头泛着幽光。
她把识心草轻轻放在灵泉畔,泉水“叮咚”溅起,倒映出九块石碑的虚影。
第三块碑突然亮了,周围浮起几十个模糊人影,个个垂着头,掌心白得没半道茧子。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这些人,正是赵元通说的“影子人”。
“他们不是一个人。”她喃喃自语,指尖掠过水面,涟漪荡碎了人影,“是张网,专吸青竹的血。”灵泉水突然翻涌,识心草的嫩芽“唰”地指向东南方,那里是九村评议会的驻地。
苏惜棠闭眼回想白天的场景:赵元通袖口的黑烟,工分券上伪造的编号,还有他眼里那抹阴毒的光——原来“影子人”早把爪子伸到了工分券发放、评议会决策这些最核心的地方。
她猛地睁眼,抓起案头的狼毫笔。
笔尖蘸饱浓墨,在宣纸上重重写下《市管验心七条》:“一、市管需当众与老弱共作三日;二、评议员须经识心草三轮验心;三、工分券编号与发放人指纹双备案……”写到第七条“凡验心不实者,按九村公约断其工分、逐其出村”时,笔锋几乎戳破纸背。
窗外的竹影扫过她的脸,映得“验心”二字像把刀。
子时三刻,灵市的风突然冷得刺骨。
老刀裹紧棉袍,腰间铜牌撞在刀柄上,发出“当啷”轻响。
他带着两个巡市的小伙子绕到西头,那里有个废弃的菜摊,竹架上还挂着半片烂菜叶。
“怪了,”其中一个小伙子嘟囔,“白日里还收拾得干净,怎么夜里就……”
话音未落,老刀的脚步顿住。
空木椅上,半块工分券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他凑近一瞧,券面染着褐黄的血渍,背面用红墨水歪歪扭扭写着:“下一个,是你信的人。”
“操他娘的!”老刀的手猛地攥紧铜牌,指节发白。
他扯下腰间的铜哨就要吹,却又硬生生止住——这威胁针对的是“信的人”,青竹村最珍贵的,不就是彼此的信任么?
他冲两个小伙子使了个眼色:“把这券收起来,别声张。明早我亲自拿给苏娘子看。”
城北废巷深处,破砖堆后的阴影里,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灵市方向。
月光透过断墙照在他脸上,是张普普通通的庄稼汉模样,可袖中名单上的猩红勾痕却泛着冷光——第七个名字刚被打勾,墨迹还没干透。
他摸出个泥哨含在嘴里,轻轻吹了声,远处传来夜猫子的惨叫。
“苏惜棠,”他低声笑了,“你以为照出影子就赢了?好戏,才刚开始呢。”
辰时的阳光刚爬上青竹村的烟囱,小豆子就蹲在故事台前抽抽搭搭。
她的小布衫前襟湿了片,是哭出来的泪痕。
小荷端着碗热粥凑过去,手在半空顿了顿——她看不见,却能听见小豆子抽鼻子的声音比往日更急。
“小豆子?”她轻声唤,摸索着抱住那小小的肩膀,“怎么啦?”
小豆子的哭声突然哽住,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往小荷手里塞了个东西。
那是半块染着草汁的工分券,背面有行歪歪扭扭的字,被泪水泡得有些模糊——可小豆子知道,那是她昨儿在后山捡的,上面写着:“别怕,光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