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心草的金芒裹着雾气升起来时,苏惜棠的指尖在泉边石台上轻轻叩了两下。
晨雾沾在她发梢,像缀了层细碎的银砂,目光却比山雀啄开松果时还要锋利——这是她第三次见识心草主动示警,前两次分别指向村东涝洼地的埋银和村西染坊的毒井,每次都准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昨夜它自行转向三次。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金芒,摊开掌心给众人看,草叶上还留着昨夜北指时压出的折痕,每次都对准北岭荒山。
程七娘早将地形图摊在石桌上,牛皮纸边角卷着隔夜的潮气。
她指尖点在一处被红笔圈住的凹地,腕上银镯磕出轻响:此处原是永安旧县界碑所在地,十二年前一场大火烧了祠堂。她顿了顿,抬眼时眉峰微挑,烧得蹊跷——村民说火舌是从地底窜出来的,先燎了供桌下的青砖,再往上吞了梁木。
阿木突然攥紧了腰间的布囊。
那是他阿爹临终前塞给他的,里面还留着半块烧焦的木牌。我阿爹...咽气前抓着我手腕说,那火...是祭碑火少年的声音发颤,却努力挺直脊背,他当税吏时查过旧档,说青竹、柳叶、王家坪这些村子,从前都归同一块界碑管。
苏惜棠的指甲轻轻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夜灵泉里浮起的九块石碑虚影,第三枚正泛着青玉色微光——原来不是九块,是九村?
凌飞。她转头看向立在雾里的男人。
关凌飞正用匕首削着竹箭,闻言抬眼,刀疤从眉骨斜到下颌,却在看见她时软了软:我带黑炭先探路。黑犬蹲在他脚边,耳朵支棱着,尾巴尖轻轻扫过苏惜棠的鞋帮。
山风卷着晨雾往北边涌时,关凌飞已经摸到了半山腰。
黑犬突然低伏在地,喉间滚出压抑的呜咽,前爪死死抠进泥里。
他顺着狗鼻子的方向看过去——泥地上有两道极浅的拖拽痕,深的那道压着碎石,像是有人扛着重物,每走三步就要换肩。
有问题。他蹲下身,指尖划过岩壁上被刮去的苔藓。
那里留着个模糊的字,墨迹渗进石纹里,像条蜷着的毒蛇。
黑犬突然用脑袋拱他手背,他顺着狗嘴望去,石缝里卡着半片焦纸——程七娘的火折晃开时,残字映着幽光:...三月十七,碑入土,香供三牲...
三牲?关凌飞把焦纸递给跟上来的老刀。
老刀是市巡使,摸过的案底比他打的猎还多,看了眼就眯起眼:这是血祭的规矩。
十二年前那场火,怕不是天灾。
众人贴着山壁往废祠挪时,雾色已经散了些。
断柱倒在野藤里,像被巨手折断的筷子,唯中央那方石台还立着,台基下的土新得扎眼——分明是有人连夜翻掘过。
关凌飞刚抬手,檐角突然传来的一声。
老刀的刀已经拔了一半,喝声有埋伏还卡在喉咙里,数支弩箭就破风而来!
黑犬嘶吼着扑向苏惜棠,铁链擦过她耳畔,带起一阵腥风。
小心!程七娘拽着小桃滚进断柱后,阿木的布囊地摔在地上,半块焦木骨碌碌滚到苏惜棠脚边。
她弯腰去捡,抬头时正看见三道黑影从屋顶塌陷处跃下,刀锋映着天光,直取她咽喉——为首那人腕间的翡翠镯子,正是昨夜赵婉容摔碎茶盏时,她在烛火里瞥见的那只!
关凌飞的虎吼震得山雀惊飞。
他甩开腰间的猎刀迎上去,刀锋相撞溅出火星,余光却瞥见苏惜棠被逼到石台边,发簪散了,青丝混着血珠往下淌。
黑犬还在替她挡弩箭,后腿上插着支淬毒的箭簇,毛被血浸透,却还在往她脚边拱。
棠棠!他吼声里带着破音,左手已按在腰间的狼哨上。
那是他去年在北岭救过的雪狼王留的,吹一声能召来整个狼群——此刻指节因用力泛白,狼哨的铜边深深压进掌心,只等最后一道刀锋逼近时...关凌飞的狼哨终于破喉而出。
铜哨边缘早被掌心汗渍浸得发亮,这声从丹田迸发的尖啸震得山雀扑棱棱撞向岩壁,连苏惜棠耳鼓都嗡嗡作响——那是他去年冬夜在雪谷里救下雪狼王时,老雪狼用前爪搭在他手腕上,将狼族密语刻进骨血的召唤。
黑犬突然竖起颈毛,原本压在苏惜棠脚边的身体猛地弹起,喉咙里滚出与狼哨同频的低嚎。
几乎是同一刻,林梢传来枝叶断裂声,两道灰影如离弦之箭窜出——为首的雪狼左眼有道月牙形疤痕,正是雪狼王最宠的次子青牙。
它獠牙直接咬中左侧刺客的大腿,筋腱断裂的脆响混着刺客的惨嚎,鲜血溅在青竹叶片上,绽开妖异的红。
程七娘的飞针早等在袖中。
她屈指连弹,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对准中间刺客的肩井、曲池、环跳三穴——这是她在粮帮时练出的“定身三针”,虽不能致命,却能让武夫失了三成功力。
那刺客踉跄两步,老刀的朴刀已横在他颈侧:“动一下,脖子开花。”阿木趁机扑上,用从程七娘那里学来的绳结术反剪了他双臂——少年的手指因紧张发颤,却记得阿爹教过的“死扣”,指节勒得青白。
最后那刺客见势不妙,转身就要往悬崖方向窜。
苏惜棠咬着牙扯下鬓边药囊——这是今早用曼陀罗、钩吻混着灵泉水炼的,原是备着防山蛇的。
她反手掷出,药囊精准砸中刺客后颈。
那人闷哼一声,膝盖一软栽进野藤丛里,额角撞在碎石上,血珠顺着脸颊滴进草叶。
“都别动!”关凌飞的猎刀还架在最后一名刺客喉间,刀锋压得对方下颌泛红。
他快速扫过苏惜棠的脸——她发间还沾着断发,额角有道血痕正往下淌,却冲他扯了扯嘴角。
黑犬瘸着后腿蹭她手心,箭簇还插在肉里,血把她的绣鞋染成了暗红色。
“搜身。”程七娘已经蹲在被青牙咬住的刺客身边。
她扯开那人衣襟,露出锁骨处扭曲的“陆”字烙痕,周围皮肉溃烂流脓,像是用烧红的铁签反复戳刺过。
“陆……”阿木突然想起阿爹旧档里夹着的密信,“我阿爹说过,永安有个‘九陆会’,专做见不得光的买卖……”
审问是在断柱下进行的。
老刀生了堆火,火星子噼啪炸在焦黑的梁木上。
那几个刺客起初紧咬牙关,直到关凌飞扯过黑犬,用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仔细敷在它腿上——黑犬疼得浑身发抖,却偏要把脑袋往苏惜棠怀里拱,浑浊的泪水顺着眼尾滴在她手背。
“你们……”最年轻的刺客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你们不该碰这碑的。每掘一块,他们夜里就杀一个‘替罪羊’……上月柳叶屯失踪的樵夫,根本不是自己摔下山的,是我们失手没护住碑,他们就把那老头推去顶罪!”他盯着黑犬的眼睛,喉结滚动,“这狗通人性……你们对它好,他们对我们,就跟踩蚂蚁似的。”
苏惜棠蹲下身,与他平视:“碑下究竟埋着什么?”
刺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在回忆什么极恐怖的事:“不是石碑……是锁魂桩!我们头儿说,九根桩子锁着九村的气数,挖一根,他们的财路就断一截。你们现在挖的这根,底下埋着三十七个名字……都是这些年被他们推去祭桩的!”他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我娘就是第三个,她临死前说,桩子吸够了血,就该轮到我们这些养狗的了……”
夜更深了。
老刀押着俘虏往县衙去时,山风卷着他的话飘回来:“放心,我让张捕头带二十个弟兄守着,明儿一早就过堂!”程七娘把小桃塞进阿木怀里:“你俩先回村,让周大夫给黑犬看看。”小桃攥着阿木的衣角,眼睛还盯着苏惜棠脚边的焦木牌:“姐,那牌子……”“明儿再说。”苏惜棠摸了摸她发顶,“先回去。”
等所有人影都融进夜色,苏惜棠才取出随身携带的青瓷瓶。
灵泉水在瓶中泛着淡金色微光,她拧开瓶盖,往石台裂缝里滴了三滴——水珠刚触到石面,整块石台突然泛起诡异的红光,像被鲜血浸透的玉。
泉水顺着裂缝往里渗,却在触到某层东西时“滋啦”一声,腾起一缕焦糊的白烟。
灵田空间在她意识里震动。
泉底九碑虚影不再模糊,第三枚的轮廓清晰起来:碑身刻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却被无数黑色细丝缠住,那些细丝像活物般蠕动,顺着碑底往地底下钻,越钻越深。
识心草突然从她袖中探出头,草叶上的金芒凝成小箭头,直指石台中心。
“他们怕的不是碑被挖。”她对着夜风轻声说,指尖抚过识心草的叶片,“他们怕的是,被锁在桩子里的那些名字,要见天日了。”
远处山林深处,一点萤火突然亮起来。
那光比流萤更暗,却比鬼火更稳,像是有人举着盏纱灯,正顺着山径往更深处走。
苏惜棠眯起眼,看见那光在经过某棵老松时顿了顿,像是……在回头。
她握紧了手中的青瓷瓶。
灵泉水在瓶中轻轻晃动,倒映着她眼底的光——今夜,她哪儿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