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村东头新搭的竹木结构暖棚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竹篾编的棚顶蒙着新晒的稻草，还带着阳光的香气。
苏惜棠踩着露水压弯的草径过来时，正瞧见水生扛着个半人高的陶瓮往棚口挪，陶瓮外壁刻着细密的螺旋沟槽，像条盘着的青蛇。
“惜娘！”水生额头挂着汗，瓮底在地上蹭出半道浅痕，“我爷爷说这是前朝养鱼苗的温养瓮，往沟槽里注热水，整瓮能像火盆似的匀着散热。您看这纹路——”他小心扒开瓮口的粗布，露出内壁斑驳的釉色，“当年我太奶奶靠它在冬月里孵出三网鲫鱼苗，救过半村人的命。”
苏惜棠伸手摸过沟槽，指尖能触到刻痕里残留的陶土碎屑。
关凌飞早一步上前托住瓮底，两人合力将瓮挪到棚中央：“好物件。”她眼尾弯起，“等会往沟槽里通竹管，再引点灵泉水雾化，这棚子能暖得像春三月。”
水生耳尖发红，搓着沾了陶土的手：“我就想着...您总说要让崽子们活过寒冬，这瓮要是能搭把手...”他声音渐低，却见苏惜棠认真点头：“它不是搭把手，是给全村的崽们砌了面暖墙。”
棚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二十户试养的村民扛着竹篓陆续进来，竹篓里传来细碎的哼唧。
苏惜棠转身拍了拍手，声音清亮：“都围过来！今日教‘七日喂养诀’——”她指着棚顶垂落的竹管，“晨起卯时，往竹管里注灵泉热水，雾喷驱寒；午时未时，拌料要加碾碎的山楂，促消化增肥；夜里亥时，草毡要覆到崽子腰腹，保它们睡个安稳觉。”
有个粗壮大汉挠头：“苏娘子，灵泉水金贵，咱用山泉水成不？”
“成。”苏惜棠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抖出把浅绿药末，“但得加这味驱寒散，是我用紫苏、生姜晒的。灵泉是引子，药末才是底。”她抓起把药末撒进手边的木盆，清水立刻腾起丝丝白气，“看，和灵泉雾气效果差不离。”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关凌飞蹲在棚角，正用兽皮遮挡风帘，闻言抬头笑：“我媳妇早说了，好法子要让人人都使上。”
小桃抱着厚账本从棚尾转过来，发辫上沾着草屑。
她走到第三户王二家的竹篓前，指尖戳了戳篓里挤成一团的猪崽：“王婶，您这是七头？”
王二家的干笑：“小桃啊，我家狗剩非说多塞一头能凑个吉利数...”
“不行。”小桃翻开账本，上面用炭笔写着“每户六崽，轮值制保空间不崩”，“上个月张三家多喂半只鸡，鸡崽全闹了肚胀——您想让崽子们遭那罪？”她伸手把多的猪崽捞出来，放进备用竹篓，“这头先放我这儿，等下批轮值再给您。”
王二家的还想再说，棚角突然传来“哎呦”一声。
关凌飞的弟弟关小山扒着棚栏探进头：“小桃姐，我家那窝兔崽子太闹，我娘让我塞两只进来——”
“记过一次。”小桃提笔在账本上画了道粗线，“关家也不能破例。”
关小山瞪圆眼睛：“我姐夫是关家老大！”
“你姐夫昨日还说‘规矩是惜娘定的，谁踩线我揍谁’。”小桃啪地合上账本，“要找揍你现在去棚角，凌飞哥的兽皮刀就在脚边。”
关小山缩了缩脖子，溜得比兔子还快。
村民们先是憋着笑，待小桃走远，王二家的凑到苏惜棠跟前：“苏娘子，这小妮子看着软乎，下手倒狠。”
苏惜棠望着小桃挺直的背影，眼底浮起暖色：“她爹走得早，她娘生病时，是二十户村民凑的粮救了她们母女。她记着这份恩，才要把规矩守得比城墙还牢。”
三日后晌午，暖棚里飘着山楂拌料的酸甜味。
苏惜棠掀开草毡，只见二十只猪崽挤在母猪腹下，粉嘟嘟的肚皮一起一伏，连最瘦弱的那只都拱着奶头哼唧。
王二家的蹲在旁边，用草棍轻戳猪崽的耳朵：“您瞧这耳纹，陈二娘教我认的，每道折痕对应不同的毛病——这只耳尖发卷，得喂点败火的苦菜。”
“您学得比我还快。”陈二娘拎着竹篮过来，篮里是刚采的苦菜，“昨日我家那窝崽子打蔫，按您说的喷了雾，夜里就活泛了。”她把苦菜塞进苏惜棠手里，“给，您熬药要用的。”
苏惜棠接过菜，指尖触到陈二娘粗糙的掌心。
转头时，正看见赵金花蹲在棚门口，手里攥着个蓝布包。
老人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翘起，见她望过来，慌忙把布包往身后藏：“我...我给春桃送鸡蛋，顺道来瞧瞧。”
春桃正坐在棚边给孩子喂奶，闻言抬头笑：“赵婶子今早送了二十个土鸡蛋，说坐月子要补奶水。我推脱半天，她非说‘当年我那媳妇坐月子，连口热汤都喝不上’...”她声音渐低，低头吻了吻孩子的额头。
赵金花的脸涨得通红，转身往棚外走，却又踟蹰着回头：“小桃那账本...我帮着理理？我虽不认字，数个数还行。”
小桃从棚尾转出来，手里的账本翻得哗啦响：“赵婶子来得正好，第三页的崽龄登记乱了——您坐这，我念，您记。”她拉着赵金花在草墩上坐下，递过根炭笔，“字写歪了也没事，能认就行。”
赵金花捏着炭笔的手微微发抖，在账本上画下第一个歪扭的“五”字时，山风掀起棚帘，吹得棚内草毡簌簌作响。
苏惜棠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三日前深夜，她在灵田泉边咬破指尖时，赵金花站在院外的影子——那时老人的背还佝偻着，如今却直了些，像株被春风吹活的老松。
月上柳梢时，苏惜棠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走进灵田。
泉眼的血色不知何时退了，清凌凌的泉水漫过龟裂的土缝，可最深处那道裂痕仍像道狰狞的疤，横在黑土中央。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裂痕边缘，泥土里传来细微的震动，像谁在地下轻轻叩门。
“明日去北山。”关凌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手里攥着块烤红薯，“我问过老猎人，矿脉深处有处地泉，说不定能补灵田的裂。”
苏惜棠接过红薯，热气透过粗布渗进掌心。
她望着泉眼倒映的月光，忽然笑了：“好，咱们明日就去。”
风从玉佩缝隙里钻进来，掀起她的衣角。
灵田深处的裂痕又缩了半寸，却在更暗处，新的细纹正像蛛丝般，悄悄爬上黑土。
夜漏更深时，苏惜棠第三次掀开腰间玉佩。
月光透过窗纸在她手背投下淡影，指腹摩挲过玉面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暗痕——这是灵田与她血脉相连的印记。
又要进去？关凌飞从炕头坐起，粗布裤脚还沾着白日驯兽时蹭的草屑。
他伸手摸向床头的兽皮外套，我陪你。
苏惜棠按住他欲披衣的手：你今日带飞鸢巡了三趟后山，眼皮都在跳。她弯下腰替他掖了掖被角，就半刻钟，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人已没入玉佩微光。
灵田的雾气比昨夜更浓，泉眼的血色果然退得干干净净，可那道裂痕仍像条蛰伏的蛇，从黑土深处蜿蜒到泉边。
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裂痕边缘，泥土里便传来细密的震颤，像极了那日给病牛扎针时，牛骨下跳动的脉息。
张伯说过，灵田本源与我命数相连。她从怀中摸出个青瓷小瓶，瓶身还带着体温——这是白日里用断疫草熬了三昼夜的露汁，许是我之前太贪心，总想着用灵泉催熟，倒把本源搅乱了。
倒出半滴草露，清冽的药香在泉面荡开涟漪。
可那滴草露刚要融入泉水，灵泉突然翻起浑浊的浪花，竟将草露原样推了出来。
苏惜棠瞳孔微缩——这是灵泉在排斥外力！
她想起前日老兽医张伯捋着白胡子说的话：天地万物都有根，灵田的根扎在你身上，就像牛犊的根在母牛胎里。
要补它的伤，得用你自己的血。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不是没想过代价——上次为救染疫的村民，她用了半碗血引药，躺了三天才缓过来。
可此刻裂痕里渗出的土腥味直往鼻腔钻，像极了青竹村春荒时，孩子们啃树皮的口沫混着泥土的味道。
就半盏茶的量。她咬着牙，从发间抽出银簪。
针尖刺破指尖的瞬间，血珠地坠入泉眼，灵泉突然发出闷雷般的轰鸣！
苏惜棠被震得向后跌坐，看着泉面翻涌成赤色漩涡。
更惊人的是，黑土深处竟漫出细密的红丝，像无数条毛细血管，顺着裂痕往泉心钻——那是灵田与她血脉共鸣的矿脉！
滋滋——裂痕边缘的土块开始簌簌剥落。
苏惜棠屏住呼吸，看着最狰狞的那道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原本龟裂的黑土逐渐变得湿润，甚至泛起星星点点的绿意。
她的指尖还在滴血，每一滴都像颗小炸弹，在泉面炸出金红相间的涟漪。
惜棠！
关凌飞的声音穿透空间屏障传来。
苏惜棠这才惊觉自己额头的冷汗已浸透鬓角，指尖的血线拉得老长。
她慌忙用帕子裹住伤口，可灵泉的翻涌并未停止，反而在泉心凝成一颗豆大的红珠，正随着她的心跳轻轻颤动。
我在这儿。她扶着泉边的青石板站起来，腿肚子发软，快...扶我出去。
关凌飞冲进灵田时，正看见她摇摇晃晃的身影。
他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触到她后背浸透的冷汗时，喉结狠狠滚动：不是说半刻钟？
灵泉...它在吃我的血。苏惜棠靠在他肩头，声音发虚，但裂痕...小了。
关凌飞没接话，抱着她的手却紧了几分。
月光下，他看见玉佩边缘那道暗痕真的淡了些，像被擦过的墨线。
三日后清晨，暖棚外的樟树上落满麻雀。
王二家的掀帘冲出来时，手里的竹篓直晃：苏娘子！
我家七头崽崽，头头都长了二斤！
竹篓里的猪崽正拱着她的手腕哼哼，粉耳朵上还沾着没擦净的山楂碎。
苏惜棠摸了摸最近的那只，触感软得像新晒的棉絮：您前日按我教的，给最瘦的那只加了半把碎米？
加了加了！王二家的眼眶发红，我男人昨儿夜里守了半宿，说崽崽打呼的声儿比他还响。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欢呼声。
铁柱举着半张地契挤过来，怀里的大黑崽子正用爪子扒拉他的粗布褂：苏娘子！
我拿这三只种犬配了五窝，换了半亩水浇地！他指腹摩挲着地契边缘，县太爷的文书，还盖着红印呢！
苏惜棠望着他发亮的眼睛，想起三个月前铁柱蹲在村口哭——他媳妇难产时，家里连半升米都凑不出来。这三只崽是大黑和空间母犬的崽子，她提高声音，往后配种收半石粮，三成归铁柱，三成入村库，四成养合作社。
李老根叼着烟杆从人群后挤出来，我家那两亩荒坡，明儿就翻出来种红薯！他冲小桃挥了挥手里的鸡蛋，小桃丫头，我这二十个蛋记到村库，给崽子们买豆饼！
小桃抱着账本跑得脸颊通红，发辫上的草屑都没顾上摘：李叔您等等！
第三页记着您上个月捐的柴火，这鸡蛋算额外——她突然顿住，望着赵金花端着的陶盆，赵婶子，您这是？
姜汤。赵金花的手还在抖，陶盆里浮着的红枣被晃得打转，给...给春桃和崽子们。她抬眼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水痕，当年我那媳妇坐月子，我连口热汤都没给她端过。
春桃正坐在棚边给孩子喂奶，闻言抬头笑。
阳光透过草帘洒在她脸上，孩子的小手正抓着她的衣襟，像朵刚开的野菊。
赵金花慢慢走过去，陶盆在两人中间放下时，春桃突然抓住她的手：婶子，您坐。
苏惜棠望着这一幕，喉咙发紧。
关凌飞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手掌覆在她还裹着帕子的伤口上：还疼？
不疼。她摇头，灵田泉心有颗红珠，跳得跟我的心跳一个节奏。她侧头靠在他肩头，暖棚的灯火在夜色里连成一片，空间再大能有多大？
可人心要是拧成一股绳...
能撑破天。关凌飞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往后夜里别再偷偷滴血。
你看——他指向棚口，大黑正趴在地上，三只崽子挤在它肚皮底下打盹；小桃和水生凑在油灯下对账，水生的手在账本上比画着，小桃的笔尖沙沙响；赵金花和春桃头挨头坐着，陶盆里的热气正往天上飘，有飞鸢，有大黑，有小桃，有全村人。
灵田深处，那颗红珠突然亮了亮。
它裹着苏惜棠的精血，裹着村民的笑声，裹着暖棚里的奶香味，正缓缓沉入泉心。
那里，新的土壤泛着淡金的光，像块刚揉好的面团，正等着被捏出更鲜活的模样。
后半夜起了雾。
关凌飞替苏惜棠掖好被角时，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掀开窗纸一角，见暖棚外的土路上，影影绰绰排着长队——有扛着竹篓的，有抱着草席的，有拎着鸡蛋筐的。
最前头的是张猎户家的小子，正踮着脚往棚里张望，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布，裹着不知从哪儿摘的野山花。
晨雾漫过窗棂时，第一声鸡鸣刚好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