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进育苗棚时,苏惜棠指尖的工券被金雾染得发亮。
她数到第三十七张时,棚外那声陌生的咳嗽终于掀开了喧闹——青竹村的老老少少挤在竹篱笆外,脖颈伸得像晾在檐下的干虾。
“都静一静!”她扬了扬工券,声音清亮得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铜铃。
人群霎时静了,连趴在墙根的黄狗都竖起了耳朵。
苏惜棠扫过前排赤着脚的铁柱媳妇,她怀里的小娃正啃着半块红薯皮,嘴角沾着黑渣子——这正是她昨夜在煤油灯下圈出的五户赤贫户之一。
“今日起,灵稻谷种开放试种。”她展开攥得温热的竹册,“五户赤贫之家,每户半亩种。条件不变:十工换一升种,不得转卖。”话音刚落,铁柱“哐当”撞翻了身后的石磨,他粗糙的手掌抓住苏惜棠的袖口:“苏嫂子!我家能报不?我媳妇前日挖野菜摔断了腿,娃们三天没见米星子……”
“铁柱家、李老三家、二愣子家、王寡妇家、张瞎子家。”苏惜棠逐个点名,每念一个名字,人群里就响起抽气声。
铁柱媳妇突然捂住嘴,眼泪“吧嗒”砸在娃的破棉袄上;李老三蹲在地上直搓手,后颈的汗把补丁摞补丁的褂子浸出深色;王寡妇攥着竹篮的手在抖,篮底躺着半把蔫了的野葱——那是她昨日去后山挖的,想换半块馍。
“这哪是分种,分明是收买穷鬼!”一道尖酸的声音从人群后窜出来。
周翠花挤到最前头,靛青布裙上沾着灶灰,嘴角还挂着没擦净的粥渍。
她扫过铁柱媳妇怀里的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昨夜许氏塞给她的银角还硌在袖袋里,凉得扎手。
“就是!”赵金花不知从哪冒出来,手里的洗衣盆“砰”地砸在地上,溅起的脏水湿了苏惜棠的裤脚。
她叉着腰,脸上的横肉直颤:“我家供你吃供你住,你倒把祖宗留下的好种给外人?你这是败家!是忤逆!”话音未落,她抬脚就往堂屋冲,目标直指门后挂着粮缸钥匙的钉子。
“娘。”关凌飞从院外大步跨进来,阴影罩住赵金花。
他腰间的猎刀随着动作晃了晃,刀鞘上的兽纹泛着冷光。
铁鬃跟在他脚边,喉咙里滚出低低的轰鸣,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赵金花的脚后跟。
赵金花顿住,手指哆嗦着指向关凌飞:“你……你帮着外人?那是你爹用半张熊皮换的粮缸!”
“那五户去年饿死两个娃。”关凌飞伸手摘下钥匙,攥进掌心时指节发白,“惜棠分的是种,救的是命。”他转身走向院外柴堆,铁鬃立刻叼着磨得发亮的猎刀跟过去,刀身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赵金花踉跄两步,扶着门框喘粗气:“等你爹回来……看我不让他休了你!”她的骂声被一阵马蹄声截断——村口传来青石板被敲碎般的脆响,一辆青篷马车“吱呀”停在篱笆外。
车帘掀开,许氏探出头来。
她脸上的脂粉抹得像墙皮,金步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苏家嫂子。”她提着描金锦盒跨下车,裙角扫过地上的水洼,“听闻你有神稻,我愿出一两银子一升,全包了。”
苏惜棠站在棚门口,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把影子拉得老长。
“不卖。”
许氏的笑僵了一瞬,很快又堆起来:“五两?十两?你一个村妇,何苦守着金山不发财?”她打开锦盒,里头码着白花花的银锭,映得棚里的稻苗都失了颜色。
苏惜棠望着远处山坡上的荒田——那里去年埋着铁柱家的小儿子,坟头的野菊还没冒芽。
“这米,我要留给青竹村的人先吃饱。”她的声音轻,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潭。
许氏的指甲掐进锦盒边缘,胭脂下的脸泛出青白。
她猛地合上盒子,转身时金步摇“叮铃”乱响:“行啊,你且守着你的善心。”她上马车前扫了眼篱笆后的灌木丛,那里躲着个穿灰布短打的身影——吴二狗缩着脖子,裤脚沾着泥,正往手心吐唾沫磨匕首。
日头西斜时,山风卷着乌云压过来。
苏惜棠蹲在灶房里,借着灶火清点最后一批稻种。
粗陶瓮里的谷粒泛着青玉般的光,她捏起一把,灵气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
窗外传来闷雷,她抬头望了眼天——乌云像团化不开的墨,正往青竹村压过来。
铁鬃突然从门缝挤进来,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呜咽。
苏惜棠摸了摸它的耳朵,指尖触到湿冷的雨星子。
她把最后一升稻种塞进瓦罐,用蜡封好,瓦罐底压着张字条——那是她今早让铁柱媳妇誊的《试种守则》,墨迹还没干透。
“要变天了。”她轻声说,声音混着灶膛里噼啪的柴火响。
铁鬃用脑袋蹭她的手背,尾巴拍得地面咚咚响。
窗外,第一滴雨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里,隐约能看见篱笆外那丛灌木在动。
夜云如墨,雨丝裹着山风灌进灶房砖缝。
苏惜棠刚将最后五升灵稻谷种塞进玉佩空间,院外大黄狗突然发出炸雷般的狂吠,叫声里带着被踩尾巴似的尖锐。
她指尖在瓦罐上轻轻一叩,空瓮发出空洞的回响——这是给贼人的障眼法。
柴垛后传来极轻的布帛摩擦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关凌飞早按计划埋伏在了那里。
铁鬃的鼻息拂过她脚踝,温热湿润,像在说“我在”。
“咔——”
院墙上的青瓦碎了半片,一道黑影顺着墙根滑进来,腰间短刀在雨幕里泛着冷光。
吴二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猫着腰往堂屋挪,鞋底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打滑,撞得墙角的腌菜坛“咚”地响了一声。
苏惜棠垂眸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心跳却快得像擂鼓。
她知道这贼今夜必来——许氏昨日临走时扫向灌木丛的那一眼,早被她收进眼底。
“找到了!”
吴二狗的低喝混着雨珠砸在青石板上的脆响。
他踮脚够到粮缸钥匙,指甲缝里还沾着白日里磨匕首时的木屑。
铜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他喉头滚出一声压抑的笑——许掌柜说事成之后赏五钱银子,够他去县城赌坊翻本了。
“咔嚓”,锁开了。
吴二狗掀开缸盖的手突然僵住——缸里只有半升陈米,在雨夜里泛着灰扑扑的光。
他骂了句脏话,正想弯腰再摸,后颈突然泛起刺骨的寒意。
“呜——”
铁鬃的低吼像炸在耳边的闷雷。
吴二狗转身的刹那,黑影如箭射来,犬齿精准咬进他手腕。
他惨叫着摔在地上,短刀“当啷”飞进雨里。
关凌飞从柴垛后跃出,猎刀抵住他咽喉,刀身映着他扭曲的脸:“说,谁指使的?”
“许、许掌柜!”吴二狗疼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给我三钱银子,让我偷灵稻种……”
“狗东西!”
院外突然亮起两盏灯笼,村正老吴头披着蓑衣冲进来,手里的烟杆敲得地面咚咚响:“上个月刚偷了王寡妇的鸡蛋,今个儿敢偷官备良种?明儿就押你去县衙!”他蹲下身揪住吴二狗衣领,烟杆戳得他额头发红:“让县太爷好好审审,看还有没有同党!”
吴二狗哭嚎着瘫在泥水里,雨水混着血从手腕伤口往下淌。
关凌飞收了刀,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刀,刀鞘拍在吴二狗背上:“滚。”
雨越下越大,苏惜棠站在廊下,看两个村民用草绳捆了吴二狗拖走。
关凌飞走到她身边,外衣还滴着水,却把干帕子塞进她手里:“冷不冷?”
她摇头,目光落在被雨水打湿的粮缸上。
缸口那半升陈米在雨里泛着死气,像极了青竹村去年冬天的坟头。
——该来的,还在后头。
第二日清晨,雨停了,晒谷场却比落雨时更热闹。
许氏的青篷马车碾着湿泥冲进来,两个家丁叉着腰堵在谷场中央,腰间的牛皮鞭甩得噼啪响。
她踩着绣金鞋跨下车,手里的地契拍在石磨上:“苏家嫂子好手段!私囤官粮,拒不纳税,当我许某人是瞎的?”
“官粮?”苏惜棠正往陶瓮里装新晒的稻种,闻言抬头,“许掌柜何时成了粮课司的人?”
许氏的脸涨得通红,金步摇随着动作乱颤:“我已报官!三日内不交种,查封田产!”她扫过周围村民,提高了声音:“你们也不想跟着她蹲大牢吧?”
“就是!”赵金花挤到许氏身边,手里的竹篮装着半篮野菜,“她早该交出来!一家独占,是想造反吗?”她偷偷瞥向苏惜棠,见对方连眼皮都没抬,心里的火更旺了——昨日关凌飞护着媳妇的模样,像根刺扎在她心口。
“李大娘,架锅烧水。”苏惜棠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戳破了吵闹的气泡。
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倒出半升青白色谷粒:“既然许掌柜认不清什么是好米,今日便教教你们——什么叫‘灵稻’。”
晒谷场中央很快支起两口大锅。
苏惜棠把灵稻和普通糙米分别倒进锅里,添上同样的山泉水:“都看好了。”
一刻钟后,普通米的锅里飘出酸腐味,米汤浑得像泥浆,米粒早烂成了糊糊。
灵稻的锅却腾着白雾,香气裹着水汽往人鼻子里钻,米颗颗立在汤里,青白色的米粒像浸在晨露里的玉珠。
“尝。”苏惜棠盛出两碗,一碗递给老吴头,一碗推向许氏。
老吴头先吹了吹,舀起一颗米送进嘴。
他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大,喉结动了动:“甜的!这米……”他又扒拉两口,碗底很快见了底,“我活了六十岁,没吃过这么香的米!”
许氏捏着银匙的手在抖。
她抿了一小口,本想敷衍,却被那股清甜勾得又喝了一口。
胃里原本翻涌的酸气渐渐平了,连昨夜没睡好的头疼都轻了。
她望着碗里的米,突然想起昨日在苏惜棠育苗棚里闻到的香气——原来那不是错觉。
“此米煮三遍不烂,存三年不霉,亩产千斤。”苏惜棠声音清亮,扫过围观的村民,“若为官粮,县令怎会不知?我未报,因它尚未推广,恐遭哄抢!”她指向蹲在谷场边的铁柱媳妇,“今日分种,只为让最饿的人先活命。谁若再诬我囤粮……”她转头看向许氏,“我不介意当众再煮十锅。”
“好!”
“苏嫂子说得对!”
村民们哄然喝彩。
铁柱抄起扁担站到粮缸旁,李老三撸着袖子往许氏跟前凑,王寡妇把竹篮往地上一摔:“要抢种,先踩过我尸首!”
许氏后退两步,撞在自家马车上。
她望着围拢过来的村民,突然觉得那股香气不再是甜的,倒像根绳子勒着她脖子——她早该想到,这村妇能让赤贫户都站在她那边,哪是好相与的?
乌云又压上来了。
苏惜棠抬头望向山巅,雷声在云层里滚得闷响。
她摸了摸腕间的玉佩,突然烫得惊人。
意识沉入空间的刹那,她看见灵田边缘的泥土在翻涌,十二亩的田埂正往远处延伸。
灵泉畔,一片桃林正破芽而出,嫩红的花苞像星星落进了绿雾里。
“咔嚓——”
惊雷劈落山巅,震得晒谷场的彩旗哗哗作响。
苏惜棠从空间退出时,指尖还在微颤。
雨丝又落下来,打湿了她鬓角的碎发。
她望着被村民护在中间的粮缸,忽然想起昨夜铁柱媳妇说的话:“苏嫂子,我家小娃昨儿闻着米香,说长大要给你磕三个响头。”
风卷着雨丝扑来,她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或许,这就是她要护的“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