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生与死的边缘,被拉扯成一种近乎凝固的胶质。
无咎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缓缓向前倾倒。指尖与“不动的壁垒”那冰冷盾缘的最后一丝连接,在无声中滑脱。视野彻底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听觉沉入深海般的死寂,甚至连灵魂深处与赫斯提雅、赫菲斯托丝那两道温暖与坚韧交织的链接,也如同风中残烛,光芒急剧黯淡,最终,猛地熄灭。最后一道传递出的意念,并非言语,而是一种戛然而止的、万物归墟般的冰冷与虚无。
在他涣散的瞳孔最后映出的画面里,是米诺陶诺斯那柄凝聚着毁灭性能量的战斧,撕裂空气,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朝着他毫无防备的后背,悍然劈落。斧刃之下,是瓦格斯身下那片不断扩大、映着幽光的暗红血泊,以及贝尔蜷缩在角落、瞳孔中只剩下破碎反光的空洞眼神。
一切,似乎都已注定。
然而,就在那冰冷的斧刃即将触及无咎破旧皮甲的前一刹那——
一道光,撕裂了昏暗。
那不是普通的光,而是一道凝练到极致、纯粹到令人心悸的金色流光。它从通道尽头的黑暗中迸发,速度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仿佛本身便是“速度”这一概念的具现化。空气被轻易地切开,发出极其短暂而尖锐的嘶鸣,如同锦缎被利刃划破。
流光的目标,并非无咎倒下的身躯,而是他身后那片充斥着暴虐与死亡的阴影——米诺陶诺斯高举战斧的庞大身躯。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巨响,没有能量对轰的爆炸光团。
只有一声轻描淡写的、仿佛切割某种坚韧皮革的细微声响——“嗤啦”。
金色流光如同热刀切入黄油,毫无阻碍地、精准无比地掠过了米诺陶诺斯粗壮的、覆盖着坚硬皮毛和肌肉的脖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米诺陶诺斯庞大的身躯骤然僵直,那双燃烧着无尽暴虐的赤红瞳孔,在千分之一秒内,焦距从倒下的无咎,瞬间切换到了通道尽头,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手持仍在嗡鸣的细剑的身影之上。瞳孔深处,暴虐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对绝对死亡的恐惧与茫然。
它高举的战斧,凝固在半空,再也无法落下。
而那道金色的流光在完成使命后,悄然消散,显露出其核心——一个身姿挺拔、拥有如同流动黄金般长发的女剑士。艾丝·华伦斯坦背对着轰然倒塌的巨兽,甚至没有回头确认战果,只是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振,细剑上并不存在的血珠被无形气劲震散,随即精准地滑入腰间的剑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轻响。
直到这时,仿佛是为了配合她收剑的动作——
米诺陶诺斯那颗巨大的、狰狞的头颅,才沿着平滑如镜的切口,缓缓地与脖颈分离,无声地滑落。紧接着,它那如同小山般庞大的身躯失去了所有支撑,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砸向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地面微微一颤。庞大的身躯并未留下实体,而是在倒下的过程中迅速化作浓密的黑雾,伴随着几声不甘的、逐渐微弱的灵魂哀鸣,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块比其他魔石巨大数倍、闪烁着不祥深紫色光芒的魔石,以及一根弯曲的巨大牛角,静静地躺在原地。
绝望的死局,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剑光,以如此轻描淡写、却又霸道绝伦的方式,彻底割裂、瓦解。
通道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极致的死寂。
方才还充斥着咆哮、撞击、嘶吼的战场,此刻只剩下尘埃缓缓飘落的细微声响,以及贝尔那几乎停止的、微不可闻的喘息。他瘫坐在角落,双手依旧死死地抱着头,但那双空洞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呆滞地望向那个突然出现的、如同传说中走出的金色身影。大脑一片空白,连恐惧都暂时被这超越理解的场景所冻结。
艾丝·华伦斯坦平静的目光,如同精密仪器上的扫描光束,快速而冷静地扫过整个战场。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瓦格斯;精神彻底崩溃、如同空壳的贝尔;以及,那个面朝下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但手中仍死死握着那面布满裂痕盾牌的黑发少年——无咎。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声音清冷,如同山涧流淌的冰泉,打破了死寂:
“还能动的,带上伤员,跟我走。”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带着一种久经沙场、处理危机时形成的绝对权威和专业判断。
“这里,不安全。”
这句话,如同解除定身的咒语,让贝尔猛地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崩溃的精神,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挣扎起身,踉跄着扑向离他最近的无咎。他想将无咎扶起,但手臂酸软无力,试了几次,非但没能背起无咎,自己反而再次摔倒在地,沾了满身的血污,狼狈不堪。
艾丝没有催促,也没有伸手帮忙。她只是默默地走到瓦格斯身边,单手轻松地将重伤的老冒险家扶起,动作稳定而专业,仿佛扶起的不是一个大汉,而是一件易碎的行李。她看了一眼挣扎的贝尔和倒在地上的无咎,金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用未出鞘的细剑剑尖,指向通道的一个方向,那是通往更安全楼层的路径。
“这边。”
她率先迈开脚步,速度并不快,显然是在有意等待和引领。
就在贝尔的手,第二次触碰到无咎冰冷而毫无生气的胳膊,试图再次用力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黑暗中骤然迸发的火星般的悸动,猛地从无咎体内传来,顺着贝尔的接触,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那本已彻底断绝、沉入死寂的灵魂链接!
“!”
远在巴别塔之上,赫菲斯托丝那充斥着锻锤轰鸣与炉火高温的神室中,正在凝视着一块即将成型的金属胚料的女神,握着铁锤的手猛地一顿。她那总是带着工匠特有的冷静与专注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通过那赋予“不动的壁垒”的神性联结,她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源自盾牌持有者生命本能的顽强火花。
“哼……命倒是挺硬。”她低声自语,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随即再次举起了沉重的锻锤,更加用力地砸向烧红的金属,火星四溅,仿佛在宣泄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而在那间小小的、破旧却温馨的教堂地下室——
原本瘫软在地、仿佛灵魂已被抽离、眼神空洞如同贝尔的赫斯提雅,身体猛地剧烈一震!她原本死死捂住嘴巴、抑制着崩溃哭泣的手指,无力地滑落。那双蔚蓝色的、盛满了无尽悲恸与绝望的眼眸,在感受到链接另一端那微弱到极致、却无比清晰、混合着极致痛苦与一丝微弱求生欲的意念波动的瞬间,骤然重新点亮!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奔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哭泣,而是劫后余生、喜极而泣的宣泄!
“连上了!连上了!”她几乎是尖叫着,声音嘶哑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喜,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仿佛要抓住那失而复得的希望,“无咎!无咎还活着!他还活着!!赫菲斯托丝!你感觉到了吗?!他还活着啊!!”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对着那冥冥中或许能感知到的锻造女神,发出了混合着哭腔与呐喊的宣告。那微弱却坚韧的链接,如同风暴过后幸存的生命线,成为了支撑她整个世界不至于崩塌的唯一支柱。
昏暗的通道中,艾丝·华伦斯坦扶着瓦格斯,走在最前。她的背影挺拔而孤独,金色的长发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淡淡的光泽。
身后,贝尔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终于将无咎沉重而瘫软的身体半背半拖地架了起来。每迈出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双腿颤抖得几乎无法支撑。鲜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从他额头滑落,滴在无咎毫无知觉的脸上。
艾丝没有回头,但她的脚步始终保持着一种能让贝尔勉强跟上的节奏。她手中的细剑剑尖,如同指引航船的灯塔,稳定地指向通往第18层安全楼层的方向。
地下城深层的阴影依旧浓重,仿佛蛰伏着无尽的危险。但此刻,一道名为“生还”的微光,已经穿透了绝望的阴霾,照亮了这一行残兵败将脚下艰难的前路。
赫斯提雅在遥远的教堂中,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却不再是无助的哭泣。她通过那重新连接、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灵魂链接,不顾一切地、反复地向那个意识沉沦在黑暗深渊中的少年,传递着如同潮水般汹涌的信念与祈祷:
“坚持住!无咎!一定要活下来!我在这里等你!一定要……回来!”
她的声音,穿透了岩石与距离,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萦绕在那支沉默前行的队伍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