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冷风刺骨。
一营营区的尘土懒洋洋地悬浮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煤烟、汗渍和营房角落久未清洗的便溺气味混合而成的独特气息。
军营深处,一座相对规整但墙皮剥落的砖瓦房门口,几道人影在昏黄的灯火下拉得老长。
秦云刚从别墅匆匆返回,身上已然换了一件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军装:
一件去年523团给一营“特批”的旧货。
蓝灰色的布料洗得泛白,袖口和肘部磨得经纬毕现,胸前更是可笑地打着一块巴掌大的补丁,粗黑的针脚歪歪扭扭,是秦云让薛姨故意缝成这样的。
最刺眼的是那副少校肩章:
两杠一星,本该是镀金的星徽和杠线,如今斑斑驳驳,黯淡无光,如同被遗弃在泥泞里的勋章。
聂排长跟在他身后半步,目光扫过参谋长这身行头,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赶紧低下头,硬生生把涌到喉咙口的笑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闷的干咳。
参谋长最是讲究形象,今天故意穿成这样,这绝对是传给那几个人看的。
秦云对此恍若未觉,只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和聂排长一路晃回了营区中心。
果然,团部的雷书圣、孙志超,还有两个陌生面孔,正由石墩和几个连长陪着,站在训练场边说话。
营里的几位连长拘谨而木讷地站在一旁,就像四根木头,缩着头一声不吭。
营区里训练的士兵们大多穿着类似的旧军装,一看便知是日常训练状态。
秦云暗自庆幸,幸亏那些新近弄到的、见不得光的“好家伙”都放在了莲花镇的训练基地里。
眼前兵营中陈列的,尽是些膛线都快磨平的老套筒、哑火的汉阳造,以及布满锈迹的刺刀都纯粹是充门面的破烂货,就是为了应付雷书圣等人的突击检查。
唯一能显出点“生气”的,大概就是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比平时浓郁几分的饭菜香气,不再是让人喉头发紧的粗粮窝头和齁咸的咸菜疙瘩。
其中一个背对着秦云、身形略显瘦削的男子闻声转过身来。
秦云眼神一凝,认出此人正是西北大学的束永安。
此刻的束永安,与学校里那个清贫教员形象判若两人。
他穿着一身笔挺簇新的呢料军装,裁剪合体,熨烫得一丝不苟,肩上同样扛着两杠一星的少校肩章。
但人家的肩章可是金光灿灿,在暮色中简直能晃花人的眼。
相比之下,秦云这身破烂,活脱脱像个逃荒的叫花子兵。
“孙团长!”
秦云快步上前,脚跟一碰,腰板挺得笔直,对着孙志超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干净利落。
孙志超连忙回礼,脸上堆起几分刻意的笑容,一把抓住秦云的手腕,用力晃了晃:
“秦老弟,你可算回来了!师里政治部这两位同志,”他指了指雷书圣和束永安。
“一定要来视察你们一营的建设情况。
你不在,石营长已经带我们转了一圈。
不错,不错,营区管理是有章法!就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掠过操场边堆放的破旧武器弹药箱,刻意拖长了尾音。
秦云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惫懒:
“孙团长,您半年前来视察的时候,弟兄们碗里还漂着野菜啃杂粮窝头呢!
团里不给补充弹药,弟兄们理解,军需紧张嘛。
可这肚皮问题……
您看,总得给点实在的粮食填肚子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我看你们今天的伙食倒是不错嘛!”
雷书圣在一旁冷不丁地开口,声音尖刻,嘴角挂着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油汪汪的,还有大肉片子?石营长和秦参谋治军有方,兵强马壮,伙食比我们师部直供的都好。”
“嘿嘿,雷干事您说笑了!”
秦云搓着手,脸上挤出十足的市侩和无奈。
“这不是托了秦岭集团的福嘛!
这两天他们正好宰了一批猪,一百多头呢!
石营长和我,那是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了,死缠烂打,好说歹说,才求爷爷告奶奶地要了点人家看不上的猪下水、猪头肉回来,给兄弟们开开荤腥。
您是不知道,这帮兔崽子,都快忘了肉是什么滋味了,眼睛里都冒绿光了!
就厨房里这点面粉,那也是秦岭集团看我们实在可怜,又想着让我们帮着给人家看家护院,才勉强拨下来的一点‘安保费’。
地主家也没余粮,咱这是沾光,沾光!”
“沾光?”
一个冷静而带着审视意味的声音插了进来,正是束永安。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秦云。
“秦营长,据我所知,这个所谓的‘秦岭集团’,就是你秦云一手创建的吧?”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逼问。
“吆!”
秦云仿佛才认出他似的,夸张地一拍大腿,故作惊奇道:
“这不是咱们西北大学鼎鼎大名的束老师吗?
失敬失敬!您这是……弃文从戎了?
怎么穿上这身军装了?不教书育人,改行打仗了?”
话语里带着几分市井的油滑和刻意的调侃。
雷书圣在一旁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略显官方的口吻介绍道:
“秦营长,这位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天水行营战时游击干部训练班的束永安束教员。
此次是奉上峰命令,专门从西安流亡的学生中为训练班选拔优秀人才的。”
他强调着“战时游击干部训练班”和“奉上峰命令”几个字,无形中抬高了束永安的身份。
“哦——!”
秦云拖长了音调,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了然与警惕。
天水行营?战时游击干部训练班?
这响亮的招牌后面,谁不知道是戴老板手下那帮人在操持?
打着抗战旗号招兵买马,实则是要培养安插在各处的耳目爪牙。
这小子,摇身一变,钻进军统的大门了?
他心里的戒备瞬间提到了最高点,脸上却笑意更浓:
“那可真要恭喜束老师……
哦不,束教员高升了!前程远大啊!”
束永安面无表情,对秦云的恭维恍若未闻,声音平板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
“秦营长,请你正面回答刚才的问题。
秦岭集团,到底是不是你的产业?”
“我的产业?”
秦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摊开双手,一脸的无辜和荒唐。
“束教员,您这消息怕是从哪个耗子洞里听来的吧?
我上次就跟雷干事汇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秦岭集团,那是大名鼎鼎的扬子公司——孔家的产业!
扬子公司!懂吗?我就是个跑腿的命,帮着人家孔家大小姐照看照看这边的买卖,打打杂,跑跑腿,混口饭吃罢了。”
他指了指周围,“这一年多了没见到一块钱的军饷,要不是背靠着扬子公司这棵大树,您以为人家凭什么肯给咱这破营区粮食?给场地?
图什么?图我们这些破枪烂炮?”
雷书圣冷哼一声,眼神阴鸷地盯着秦云:
“秦云,别跟我打马虎眼。
我们调查过,扬子公司的正式产业名录里,可没有‘秦岭集团’这一号。
你这‘下属公司’,怕不是自己封的吧?”
“没有?”
秦云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随即一拍脑门。
“哎呀,那这事可闹大了!回头我得赶紧去问问集团的顾总顾长松!
要是真不是扬子公司旗下的产业……”
他语气陡然一转,带着点流氓式的威胁。
“那我们这‘保护费’收得可就不名正言顺了。
秦岭集团的安全……
嘿嘿,弟兄们怕是要另寻财路了!”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僵持不下之际,军营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急促而响亮,打破了营区的沉闷。
一辆军绿色的皮卡轿车停在了营门外。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体面便装、神色匆忙的年轻人跳下车,正是秦岭集团办公室的办事员小崔。
他快步跑到秦云跟前,顾不上敬礼,带着几分焦急和刻意提高的音量喊道:
“秦主任!可算找到您了!
快快,孔大小姐从重庆打来的紧急电话!
指名要您立刻、马上去接!
顾总让我开车来接您,说一分钟都耽误不得!”
秦云脸上立刻堆满了“万分无奈”的神情,对着雷书圣、孙志超和束永安连连作揖赔笑:
“您看您看!这叫什么事儿!真是不凑巧!
咱们得金主大小姐召唤,天大的事也得搁下,要不人家真给咱们断粮了。
几位长官,实在对不住,失陪失陪!
招待不周,改日秦云再摆酒谢罪!”
他目光转向孙志超,语气真诚恳切了许多。
“孙团长!过年了,军饷的事,弟兄们可就指望您了!您知道弟兄们的日子……”
话音未落,他便像个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敏捷地转身,几步就紧跑几步,钻进了那辆黑色轿车里。车门“砰”地关上,轿车发出一阵低吼,卷起一阵呛人的尘土,扬长而去。
留下营门口一群反应不及、面面相觑的军官。
孙志超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碎裂,最终化为一片铁青。
他猛地转向雷书圣,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雷干事!半年前!我们就向师部打报告,恳请给我们团发放拖欠的军饷!
你上次奉师座命令来视察,回去后到底反映了没有?!你看看!你看看!”
他指着远处穿着破旧的士兵,又猛地指向雷书圣和束永安身上光鲜笔挺的新军装,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抖动,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
“看看你们身上穿的!再看看我的兵穿的什么?!
都是你们中央军淘汰下来不要的破烂!就这你们还好意思来视察?!
你们他妈的不嫌寒碜,老子还嫌丢人呢!
再不发饷,年前老子这团长也当到头了,兵也带不住了!你们看着办!”
粗粝的怒吼在暮色沉沉的营区上空回荡,带着底层军人的绝望和愤懑。
“说是让人家在就地想办法解决,得,人家靠着秦岭集团,好歹有口饭吃,你们就三天两头的要来找茬。”
说完,也不理会雷书圣和束永安,拉着自己的指导员:“老石,给我们弄口吃的,我俩一下午还没吃饭呢。
别说你们营没见油腥,我们团里也几个月没见油腥了。”
石墩连忙跑在前面引路,对田慧炳和三个连长喊道:“赶紧去厨房,叫伙夫热两碗猪头肉,弄几个馒头,老长官还没吃饭呢!”
几个人也不管雷书圣和束永安,将他们两人扔在营门口的冷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