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海雾尚未完全被晨曦驱散,青岛港在灰蓝色的天幕下苏醒,空气中混杂着咸腥的海风和淡淡的柴油味。
庞大的“棕榈泉号”货轮如同钢铁巨兽,静静地泊在码头上,烟囱里逸出缕缕白烟,预示着又要开始启航。
码头上,秦云的身影在忙碌的士兵和庞大的卡车阵中显得格外沉静,却也凝聚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整整九十七辆军用卡车,如同沉默的钢铁队列,整齐地排列在码头附近。
它们的帆布车篷紧紧包裹着剩下的汽油和沥青。
秦云的目光扫过身边精悍的田慧炳带领的第三小队战士。
他们没有言语,只是以挺直的脊梁和坚定的眼神回应着命令,他们会随着棕榈泉号和翟乡风前往上海。
“潜伏,观察,等待命令。”
秦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身后一位名叫冉天衍的年轻特战队员身上。
这小子身手矫健如猎豹,更难得的是在教会学校读过几年书,能说些英语,这在当时是极其宝贵的技能。
他已经和冉天衍谈过,并征得他的同意,准备让他跟随杜荣贞,给明面上是保镖,暗地里则是秦云延伸出去的眼睛和耳朵,确保杜荣贞的安全同时,并在必要时传递信息。
秦云拍了拍冉天衍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云转向沉稳干练的田慧炳。
“慧炳,”他亲切的说:
“上海接着将成为下一个风暴眼。”
秦云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锐利。
“你们的任务和南京一样,每一个码头仓库,每一处军营驻地,都要尽可能弄清。另外...”
他顿了顿,特意加重语气:
“到了上海,想办法详细了解一下上海博物馆的情况。
守卫、内部结构以及南下文物的现状。”
田慧炳深深点头,将这份沉甸甸的嘱托刻进脑中。
另一边,李汉牛接到了秦云的命令:“汉牛,你带六十个兄弟,押送五十辆装满货的卡车,走陆路,立刻出发。”
这是最艰难的一环,确保这些汽油、沥青及车辆能够安全、及时地穿越复杂的地域回家。
这个粗中有细的汉子咧嘴一笑,大手一挥,六十名特战队员迅速行动起来,引擎的轰鸣声瞬间撕裂了港口清晨的宁静,五十辆卡车组成的钢铁长龙,扬起尘土,率先驶离了码头。
目送陆路车队远去,秦云带着第三小队剩余成员和冉天衍,踏上了“棕榈泉号”宽阔冰冷的甲板。
他径直走向那位倚靠在船长室门边、找到那位眼神精明世故的伊莱贾船长。
老伊莱贾正叼着烟斗,眯眼看着港口地图。
秦云大步踏入,没有客套,径直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轻轻拍在铺着海图的橡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船长先生,”秦云的声音平稳有力,“一路辛苦。
这点茶水钱,请务必收下。
船上的杜先生,还有我这位小兄弟冉天衍,”他指了指门外甲板上的青年,“劳烦您在路上多费心照料。”
伊莱贾船长眼角细微的皱纹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放下烟斗,拿起信封,指尖熟练地捻开一角。
里面是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美钞,厚厚一叠,足有一千美元。
这笔“小费”的价值远超寻常跑船一趟中国的辛苦钱。
老船长布满风霜的脸上,那一点点因行程被打扰而产生的抱怨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谄媚的激动,眼角眉梢的皱纹都仿佛被美元熨平舒展开了。
“哈!慷慨的先生!”
伊莱贾几乎瞬间切换成了最职业的笑容,飞快地将信封揣进怀里,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您真是太大方了!dont worry, sir! (老板,您放一百个心!)”
他拍着胸脯,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都变得格外热情洋溢。
“两位先生在我船上,绝对是最尊贵的客人!
我会像照顾我珍藏的朗姆酒一样照顾他们!
安全、舒适,包您满意!”
秦云找到杜荣贞,也没有多余的寒暄,秦云的声音低沉而郑重,目光如炬:
“杜先生,此行务必谨慎。
遇事宜缓不宜急,保全自身为要。
冉天衍身手不错,脑子也活络,懂点洋泾浜,跟在您身边跑腿应酬,也多个照应。
他是我的人,您尽可放心差遣,关键时候,他能挡子弹。”
杜荣贞微微颔首,眼神深邃,未置一词,只将手中的刚刚秦云从伊莱贾那里拿过来给他的几本护照握得更紧了些,目光投向雾气朦胧的黄浦江方向。
老船长殷勤地亲自陪着秦云走下舷梯,回到码头。
一反之前公事公办的态度,此刻的伊莱贾简直像送别挚友,不断挥手告别。
“开船!起锚!”
伊莱贾中气十足的命令声回荡在甲板上。
巨大的蒸汽汽笛发出低沉雄浑的长鸣。
“呜——”
粗壮的锚链绞盘发出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嘎吱……哗啦……”。
庞大的船体缓缓离开坚实的岸边,螺旋桨搅动着浑浊的海水,卷起白色的漩涡。
秦云伫立在微凉的晨风中,目送着这艘承载着重任与希望的钢铁巨兽,在灰蓝色海天相接处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时间流逝,天空已经从鱼肚白转为清透的微蓝,晨曦的金光刺破了东方的云层。
当“棕榈泉号”的身影彻底融入海平线的微光之中,港口似乎瞬间空旷了许多。
天色已是大亮,阳光洒在冰冷的水泥地和残留的卡车上。
秦云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和未散尽引擎尾气的清冽空气,毅然转身。
剩下的四十七辆卡车,满载着同样沉重的汽油桶和沥青罐,如同沉默的巨兽等待指令。
剩下的特战队战士们早已在各自车辆旁就位,眼神锐利,蓄势待发。
“检查车辆,准备出发!”
秦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车队。
引擎再次轰鸣起来,此起彼伏,汇成一股充满力量的低吼。
车轮滚动,碾过码头坚硬的地面,扬起淡淡的尘土。
温泉度假村的别墅沉浸在被秦岭山影过滤后的昏黄光线里。
秦云深陷在松软床铺中,仿佛沉入无底的暖洋,不知昼夜流转。
整整一天一夜的酣睡,几乎是他归家后最奢侈的放纵。
脸上传来温热的、带着一丝颤抖的触感,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滴落。
这陌生的温柔瞬间刺穿了沉眠的壁垒,本能在一刹那苏醒,他肌肉紧绷,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本该悬挂匕首的位置。
指尖只触到柔软的睡裤布料。
意识猛地回笼,撞开了记忆的闸门。
家。
这里是他在秦家庄的家。
一股熟悉的、清幽淡雅的馨香悄然钻入鼻腔,丝丝缕缕,带着栀子花的余韵和阳光下晾晒衣物的干净气味。
这味道像一条无形的丝线,瞬间将漂泊的灵魂拉回原地。
他缓缓掀开沉重的眼帘。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庞近在咫尺——顾芷卿。
她的美丽依旧,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欢喜,如同碎钻般闪耀,可那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层薄薄的、化不开的幽怨,像山间清晨的雾气,无声地诉说着长久分离的苦涩与等待的煎熬。
多少次在硝烟弥漫的梦境里,这张脸庞是他唯一的救赎,是支撑他穿越生死线的坐标。
此刻,它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
秦云咧开嘴,笑了。
笑容有些干涩,带着刚睡醒的懵然和长途跋涉的疲惫。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力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仿佛要确认眼前的景象并非幻觉。
接着,一个带着点傻气和难以置信的动作——他抬手,轻轻给了自己脸颊一巴掌。
“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嗯,是真的。”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股尘埃落定的释然与巨大的满足感。
“这回是真的……见到你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灼热的温度。
“噗嗤!”旁边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
妹妹秦朵早已笑得弯下了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门框,肩膀不住地抖动。
“哥!你傻不傻啊!”
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清脆的声音像山涧的溪流。
“你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
嫂子可惨了,自从你走后,每个周六雷打不动地要回来!
每次车子经过华山车站那个路口,还有咱村口的秦家庄广场那块大石头那儿,她都要司机小赵减速。
伸长脖子往你回来的东边看上老半天!
我们都说她啊,都快变成广场边上的‘望夫石’石了!”
秦朵绘声绘色地说着,眼神狡黠地在哥哥和嫂子之间流转。
“今天下午听说运输公司的车队全回来了,嫂子啥也没顾上,让小赵把车子开得飞快,一路冲回来!
一进门就看见你睡得跟…
咳,睡得可香了呢!她盯着你看了好久,还偷偷抹眼泪,说你瘦了好多,骨头都快硌人了!”
说罢,她还夸张地做了个抹眼泪的动作。
顾芷卿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羞赧地作势要打秦朵。
秦朵早已像只灵巧的小鹿,笑嘻嘻地跳开几步远,躲到了安全的角落。
秦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家的、妻子的馨香,还有窗外山野吹来的清新空气。
他掀开薄被,赤脚踏在微凉的地板上,伸了一个巨大的懒腰。
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沉睡的机器在重新启动。
他走到窗边,望向屋外。
夕阳已然坠入连绵的秦岭群峰之后,只在天际残留下一抹燃烧殆尽的橘红与深紫。
暮霭渐渐笼罩了静谧的山谷和度假村点点亮起的灯火。
“这一路,真是累脱了一层皮!”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转身看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语气轻松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
“说吧,想吃什么?
今天咱们必须好好改善一下伙食,慰劳慰劳咱们的五脏庙,也给你们解解馋!”
“臊子面!”
秦朵几乎是跳着脚喊出来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哥!我和嫂子念叨了不下十几遍了!就等着你回来做呢!
‘上车饺子下车面’,这可是咱老秦家的规矩!
馋死我了,做梦都是你擀的那面条,筋道!
还有那油汪汪、香喷喷的臊子!
可要比秦家庄口的那家称作岐山第一香的张老二家的强多了!”
顾芷卿也微笑着点点头,眼神温柔地落在秦云身上,那份默契不言而喻。
入夜,秦岭山风带着特有的凉意,悄悄渗入别墅敞开的窗户。
然而,此刻别墅内却被另一种更霸道、更诱人的香气彻底占领了。
那是秦氏秘制臊子面的灵魂之香。
浓郁醇厚的肉香在滚烫热油中翻滚、酸香扑鼻的陈醋老酵赋予汤底独特的醇厚酸香、鲜香微辣的红油辣子,还有那一把撒进去的、翠绿鲜嫩的韭菜末儿……
各种香气在厨房里交织、升腾、翻滚,霸道地弥漫到每一个角落,热烈地宣告着游子的归来和家的盛宴开场。
秦云站在宽敞的厨房中央,巨大的案板被他揉面、擀面的力道震得微微作响。
他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汗水顺着结实的脊背蜿蜒而下,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面粉在他有力的臂膀下飞舞,一张张薄如蝉翼、韧如筋皮的面饼被擀开、折叠、切成细长均匀的面条。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利落与厨房里沉淀的家传手艺。
他擀了满满一大盆面,雪白的面条像银丝瀑布般堆叠。
然而,这份巨大量的面条,在闻香而动、接踵而至的亲友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顾长松、古长庚、历泞、盛荣泽、姜辰祥、石墩、于喜子、于福鑫、乐志海、苏志勇、田慧炳、梅利民……这些人像约好了一般,纷纷出现在别墅门口。
集团总部的、机械厂车间的、药厂和医药实验室的、矿场深处的、水电站的、特战队生死与共的战友们……
他们带着爽朗的笑声、关切的眼神和对那碗面毫不掩饰的渴望涌了进来。
原本宽敞的客厅瞬间变得热闹非凡,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寒暄、粗犷的玩笑和对秦云手艺的啧啧称赞。
巨大的灶台火力全开。
一口厚重的铁锅翻腾着滚烫的开水。
秦云再一次化身最忙碌的指挥官,下了一锅又一锅的面条。
雪白的面条在沸腾的水花中翻滚舒展,迅速被捞起,浇上滚烫喷香、色彩诱人的臊子汤头。
一碗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臊子面被姜辰祥、于福鑫和乐志海、苏志勇、田慧炳、梅利民这些年轻人飞快地端出去,送到一双双早已按捺不住的手中。
吸溜面条的声音、满足的赞叹声、筷子和碗沿的碰撞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曲最动人的家的交响乐。
秦云像个陀螺般在厨房和客厅间旋转,汗水浸透了额发,脸上却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是属于他的“战场”,是他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的地方。
可当喧闹稍歇,他终于能喘口气,给自己也盛上一碗时,却发现那满满一大盆擀好的面条,早已见了底。
他自己忙活了半天,竟只匆匆扒拉了两小碗!
“哈哈哈!会长,你这手艺太勾魂儿了!
兄弟们饿虎扑食啊!”
不知是谁大声笑道。
无奈又欣慰地摇摇头,秦云只好扬声喊道:
“骆家嫂子!
劳烦您,厨房柜子顶上还有几捆挂面,全拿出来煮了吧!
让大伙儿吃饱、吃好!”
终于,最后一点挂面也投入了锅中,勉强满足了这群“饿狼”的胃口。
风卷残云之后,杯盘狼藉的桌面昭示着这场家宴的成功与热烈。
夜色渐浓,星子稀疏地点缀在墨蓝的天幕上。
夏末的暑气被秦岭深处源源不断吹来的凉风驱散了大半。
众人挪步到别墅门前的小广场上纳凉。
秦云和顾芷卿并肩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上,他粗糙的大手自然地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
秦朵、金舜英和其他几个年轻的姑娘小伙坐在旁边的石阶上,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男人们则散坐在花坛边、藤椅上,有的抽着烟,有的品着茶,有的干脆席地而坐,放松地聊着天。
话题天南海北,从北平的战事到矿上的新发现、厂里的技术难题;
从特战队的训练趣事到秦岭里新发现的珍稀草药……
空气中食物的余香尚未散尽,又被清冽的山风、淡淡的烟草味和草木清香所调和。
秦岭的夜晚,万籁俱寂,唯有山风温柔地穿过林梢,拂过众人的脸庞,带来透彻心脾的清凉。
这凉意,不仅驱散了白日的燥热,似乎也抚平了长久奔波带来的风尘与疲惫。
秦云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山野气息的清冽空气,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顾芷卿的温度,听着耳畔亲友们熟悉的乡音和笑语。
紧绷多时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家,就在这里。
心安,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