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行倒台后的第四天,上午 08:30。
海西省,京市,省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大楼。
暴雨整整肆虐了三天三夜。
这栋三十八层高的建筑,通体覆盖着昂贵的进口低辐射玻璃幕墙。在阳光的直射下,整栋大楼折射出令人眩晕的金蓝色光芒,仿佛一座用金钱堆砌而成的神像,傲慢地俯视着周围那些灰扑扑的政府老办公楼。
在海西官场,这栋楼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绰号——“小金库”。
或者更直白一点:“独立王国”。
作为全省最富有的权力部门,国资委掌管着能源、交通、基建等几十家省属大型国企的万亿资产。在李正行担任常务副省长并分管国资的这五年里,这里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桶。
平日里,国资委的干部们走路都带着风,下巴永远抬高十五度。就连看省政府其他厅局同僚的眼神,都透着一股“甲方”看“乙方”的优越感。毕竟,在这个讲究实力的年代,手里握着钱袋子,腰杆子自然就硬。
然而,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大楼门口的保安老张,正百无聊赖地整理着帽子。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远处的主干道上,一支黑色的车队正疾驰而来。
没有拉警笛,没有开双闪,但这支车队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打头的是一辆挂着省政府小号牌照的奥迪A6,后面紧紧咬着两辆考斯特中巴车,最后是几辆涂装着“特警”字样的越野车。
车队的速度极快,像是一把黑色的利剑,直接劈开了清晨的车流。
“滋——!”
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车队在国资委大楼那宽阔的大理石门厅前稳稳停住。车轮摩擦地面,卷起一阵焦糊味。
“哗啦。”
车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推开。
杜铭走了下来。
他没有穿平时开会时的西装,而是一身深灰色的行政夹克,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衬衫,没打领带,领口微微敞开。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神情冷峻如铁,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无框眼镜,射出比清晨阳光还要刺眼寒光。
跟在他身后的联络员,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面色凝重。
而在那两辆考斯特上,迅速跳下来几十名穿着制服的人员。
一队是省审计厅特派的“审计铁军”,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专业的审计设备箱,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奔赴战场的工兵。
另一队则是省公安厅经侦总队的精锐干警,虽然没有荷枪实弹,但那股令行禁止的纪律性,足以让任何心怀鬼胎的人腿软。
“快!控制门禁!”
“一组封锁电梯!二组去监控室!”
“三组跟我上楼!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
经侦总队的队长低声下达命令。眨眼间,原本秩序井然的大厅被一股黑色的洪流接管。几名还没反应过来的保安刚想上前询问,就被便衣干警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肩膀,夺下了对讲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前台的接待小姐吓得脸色苍白,手里的电话听筒“啪”地一声掉在桌上。她颤抖着拨通了主任办公室的内线,声音里带着哭腔:
“主任……不好了……杜……杜省长来了!带了好多警察!”
十八楼,主任办公室。
孙长河正在刮胡子。
作为李正行的铁杆心腹,海西省着名的“财神爷”,孙长河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如同惊弓之鸟。
昨晚,省政府迎宾馆那场着名的“听涛茶室”聚会,轰动了整个海西官场。据说杜铭在那场暴雨中,恩威并施,收服了七大厅局的一把手,连李正行留下的旧账都一笔勾销了。
可是,孙长河没有接到通知。
这让他整晚都没睡着,眼袋大得像两个挂在脸上的水袋。
没接到通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杜铭极其信任他——这显然是痴人说梦;要么……就是杜铭觉得他已经没救了,根本不需要敲打,只需要——收割。
“叮铃铃——!”
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骤然响起,那急促的铃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孙长河手一抖,剃须刀在下巴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他顾不上擦血,一把抓起电话。
“什么?!杜铭?!警察?!”
孙长河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扔下电话,连西装外套都来不及穿,甚至衬衫扣子还错位着,就带着几名副主任,跌跌撞撞地冲向电梯间。
“快!下去迎接!不能让他直接上来!”孙长河嘶吼着,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恐慌。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孙长河正好撞见了正大步流星走进大厅的杜铭。
此时的孙长河,脸上虽然强行堆起了往日那种圆滑世故的笑容,但他眼角的肌肉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那道下巴上的血痕显得格外狰狞。
“哎呀!杜省长!”
孙长河隔着老远就伸出了双手,弯着腰,一路小跑地迎了上去,姿态卑微得像个见到了主子的奴才。
“您来视察工作,怎么也不提前让秘书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准备一下汇报材料,搞个欢迎仪式嘛……”
杜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看着那个向自己伸来的、满是虚汗的手,眼神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没有伸手。
甚至没有正眼看孙长河一眼。
杜铭径直从孙长河身边擦身而过,带起的风刮得孙长河脸颊生疼。
“不必了。”
杜铭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经过挑高大堂的混响,显得格外冰冷而坚硬,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的钉子:
“我今天来,不是听你汇报ppt的,也不是来听你唱赞歌的。”
杜铭停下脚步,转身,目光如刀:
“我是来查账的。”
“查……查账?”
孙长河的脸色瞬间煞白,像是被人抽干了全身的血液。
但他毕竟是在官场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本能的求生欲让他迅速寻找着借口。他紧走两步,竟然大着胆子试图挡在杜铭面前,挡住那条通往专用电梯的路。
“杜省长,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孙长河强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搬出了他最后的挡箭牌:“国资委的账目,涉及几十家上市公司的商业机密,还有一些涉密的国防项目。按照省委的程序规定,启动全面审计,需要省委常委会集体讨论通过,或者……至少要有张瑞年书记的亲笔批示……”
他试图用“程序正义”来压杜铭。在体制内,程序往往是最好的护身符,也是最有效的拦路虎。
大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的审计人员和警察都停下了脚步,看向杜铭。
杜铭停下脚步。
他慢慢地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满身虚汗的胖子。
“规矩?”
杜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深深的嘲讽。
“孙长河,你跟我讲规矩?”
杜铭伸出手。
身后的联络员立刻递上一份黑色的文件夹。杜铭打开文件夹,抽出一份只有薄薄两页纸的文件。
“啪!”
一声脆响。
杜铭直接将那份文件重重地拍在了孙长河那挺起来的将军肚上。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杜铭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
“李正行已经进去了。他在里面为了争取宽大处理,交代的第一个名字,就是你,孙长河。”
孙长河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抓住了那份文件。当他看清上面的字迹时,瞳孔瞬间放大到了极限。
那是李正行的亲笔供词复印件,上面还有鲜红的手印。
“他说,他在国资委设了一个代号为‘深海’的战略储备金账户。这笔钱不走财政,不进国库,专门用来洗钱、行贿,以及供养你们这个贪腐小圈子的挥霍。”
杜铭往前逼近了一步,逼视着孙长河的眼睛:
“他还说,这个账户的最高权限密码,只有你知道。”
“孙主任,这就是你说的‘商业机密’?这就是你要维护的‘规矩’?”
孙长河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手里的文件“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污蔑!这是污蔑!”孙长河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李正行这是疯狗乱咬人!他是想拉我做垫背的!杜省长,您不能信一个罪犯的话啊!我是清白的!我要见张书记!我要向组织申诉!”
“是不是污蔑,打开金库就知道了。”
杜铭不再跟他废话,猛地一挥手,动作决绝如铁。
“经侦总队,控制现场!”
“审计组,接管财务处、资金结算中心!所有人立刻停止工作,离开电脑!”
“技术科,封锁大楼网络,切断对外通讯!”
“封存所有账册和硬盘!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是!!!”
身后那群如狼似虎的干警和审计人员齐声高呼,声音震得大厅玻璃嗡嗡作响。黑色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国资委脆弱的防线,涌入了大楼的各个通道。
孙长河看着这一幕,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他知道,完了。
天塌了。
国资委大楼,结算中心。
半小时后。
这里是国资委大楼里最神秘的禁区。平日里,这层楼的电梯权限被死死锁定,除了孙长河和他的那个情妇财务总监,连国资委的副主任都进不来。
此时,那扇厚重的、号称防爆级别的纯铜防盗门,已经被警方的技术破拆专家强行打开。
随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大门洞开。
一股混合着高档香水、雪茄和陈年红酒的奢靡气息扑面而来。
杜铭迈步走了进去。身后的审计人员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声。
这哪里是一个政府部门的结算中心?这分明是一个极尽奢华的私人会所!
两百平米的空间里,铺着厚厚的波斯手工地毯,脚踩上去如同陷在云端。墙上挂着几幅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近代名家字画,博古架上摆满了象牙、玉石。
最夸张的是房间的一角,竟然摆着一张巨大的、带按摩功能的真皮水床,旁边是一个恒温酒柜,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年份久远的茅台和罗曼尼·康帝。
“这就是海西省国资委的办公环境啊。”杜铭环视四周,语气冰冷得可怕,“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侧。那里是一排巨大的、嵌入墙体的银行级保险柜,以及一整面墙的服务器机组。
“干活。”杜铭简短地命令道。
审计厅的精英们立刻铺开设备,接驳数据线,开始破解服务器防火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有服务器风扇的嗡嗡声和键盘敲击声。
孙长河被两名干警押了进来。他此时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整个人像是一堆烂肉一样瘫软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冷汗把他的衬衫浸得透湿。
“杜省长,系统破译了!”
突然,审计厅的组长一声大喊,打破了死寂。
这位有着三十年审计经验的老专家,此时满头大汗,指着电脑屏幕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
“太惊人了……简直太惊人了……”
杜铭快步走过去,看向屏幕。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账户体系。表面上看,是几个名叫“职工大病救助基金”、“海外投资风险准备金”的公益账户。但随着审计人员层层剥开那些位于开曼群岛、英属维尔京群岛的离岸空壳公司外壳,数据的真容终于显露出来。
屏幕中央,一个庞大的、红色的数字正在疯狂跳动,最终定格:
账户余额(折合人民币):¥ 4,800,000,000.00
个、十、百、千、万……亿。
四十八亿。
这仅仅是账面上的流动资金。
“这还不包括他们在海外购置的十几处房产、信托基金,以及保险柜里那些尚未清点的实物黄金和美元现钞。”审计组长咽了口唾沫,感觉嗓子眼里在冒烟,“这笔钱,通过做假账、虚报亏损、截留利润等手段,长期游离于财政监管之外,成了李正行和孙长河他们的私房钱。”
“四十八亿……”
杜铭看着这个数字,重复了一遍。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遏制的怒火。这是海西人民的血汗钱!是那些在国企改制中下岗工人的安置费!是那些烂尾楼业主的救命钱!
但紧接着,怒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的兴奋,是一位指挥官在弹尽粮绝之际突然发现敌军粮仓的狂喜。
现在的海西省,百废待兴。
“东方芯”项目因为美国制裁和资金链断裂,已经停工一周了。几千名工人等着发工资,购买光刻机核心部件的定金明天就是最后期限。
这笔钱,来得太及时了。
杜铭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沙发上的孙长河。
“孙主任,”杜铭指着那个数字,“解释一下吧。这就是你刚才誓死扞卫的‘商业机密’?”
孙长河面如死灰,看了一眼那个数字,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杜省长……饶命……饶命啊!”他突然扑过来,抱住杜铭的腿,嚎啕大哭,“这都是李正行逼我干的!我是被胁迫的啊!这里面的钱我一分都不敢动啊!我只是个保管员……”
“你动没动,动了多少,去跟孙盛源书记解释吧。”
杜铭嫌恶地踢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裤脚。
“把他带走。告诉纪委,这是条大鱼,别让他轻易死了,要把肚子里的货全吐干净。”
“是!”
两名干警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架起孙长河。
随着孙长河那绝望的哀嚎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这间奢华的密室里只剩下杜铭和那群目瞪口呆的审计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