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份由中央办公厅直接下发的红头文件,送达了海西省委。
文件,正式宣布了“中阿边境东段划界问题谈判工作小组”的成立。
这份文件的传阅范围极小,仅限于省委常委会成员和杜铭本人。
当杜铭在文件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那颗两世淬炼波澜不惊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跳动。
这个小组的规格,高得惊人。
文件明确指出,该工作小组,为副部级高规格临时机构,直接向中央外事工作委员会办公室负责。
小组设立了两位组长,形成了一种“中央”与“地方”互相配合、互相制衡的权力结构。
第一组长,由外交部排名第三的副部长,陈凯丰亲自挂帅。
陈凯丰是典型的职业外交官,履历完美,作风稳健,经验丰富,是标准的“规则派”。
他的存在,代表了国家在这次谈判中的专业高度和外交立场。
第二组长,则由海西省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宋清来担任。
宋清来是土生土长的海西干部,他的存在,代表了地方利益,以及对边境具体情况的掌控。
杜铭在内部传阅文件上,看到“宋清来”这个名字时,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宋清来,此人正是省长王宗源,在海西省政府系统内,最信任的嫡系!
杜铭瞬间就明白了,赵淮安书记这步棋的另一层深意。
他将自己,送上了这个国家级的舞台,这是一份“恩”。
但同时,王宗源也成功地将他自己的人马,安插到了这个舞台的最高层。
赵淮安,这位“平衡大师”,用一种无可指摘的方式,将自己与王宗源的势力,重新捆绑在了一起,让他们,在国家利益这个更大的棋盘上,互相监督,互相制衡。
文件指出,陈凯丰副部长和宋清来副省长,作为小组的最高领导,主要负责把握总体方向,并向中央进行汇报,并不直接参与具体的一线谈判和日常工作。
他们是“帅”,坐镇中军帐。
真正负责一线冲锋陷阵的,是常驻边境前线的“前方工作小组”。
而这个前方工作小组的办公地点,没有设在省城朔京,更没有设在北京。而是,直接设在了山南县!
前方工作小组,同样设立了两位负责人。
这种“外交专业干部”与“地方实干干部”的搭配方式,既能展现国家的专业优势,也能充分利用宝贵的地方资源。
组长由外交部边界与海洋事务司副司长郑文和担任。
副组长正是杜铭。
一个星期后,郑文和这带着他的几名核心团队成员,乘坐着一架军用运输机,风尘仆仆地,降落在了山南县那个由边防团管理的简易机场。
前来迎接的,是杜铭和原来的县长现在的县委书记马国梁,以及边防团长龙卫。
郑文和从机舱里走出来,一脚踩在山南县这片土地上。
他那双习惯了北京干燥空气的肺,立刻被一股混杂着青草、湿土和稀薄氧气的陌生的气息,呛得咳嗽了两声。
当天晚上,马国梁在县政府招待所,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准备了一场充满当地特色的欢迎晚宴。
晚宴上,马国梁和龙卫,这些边疆的汉子,热情好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而郑文和与他那些来自外交部的下属们,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们努力地维持着客气的微笑,但对于那些过于油腻的烤全羊和过于辛辣的青稞酒,却显得有些敬而远之。
两种截然不同的话语体系,在饭桌上形成了奇妙的碰撞。
郑文和谈的是“麦克马洪线”的历史经纬。
他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微胖,脸上,带着一副外交官特有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教科书里摘抄出来的,充满了对“国际法”、“历史惯例”和“外交对等原则”的引用,严谨、专业,但也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书斋气”。
龙卫谈的则是上个月,又有几只牦牛被对面的巡逻队给“顺”走了。
杜铭则像一个完美的翻译和桥梁。他既能和郑文和探讨国际关系中的“新现实主义”流派,又能转过头,和龙卫就某个山口的防御工事,进行最专业的讨论。
郑文和在与杜铭的交谈中,对他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他看着杜铭,这位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副组长”,眼神里,充满了客气,但也藏着一丝来自京的审视与矜持。
他原以为,杜铭不过是一个靠着站队成功而上位的“地方土皇帝”。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对国际关系的理解,对地缘政治的洞察,其深度和广度,甚至远超自己手下那些名牌大学毕业的博士。
第二天上午,在由县委招待所临时改建的“前方工作小组”办公室里,郑文和与杜铭,进行了第一次正式会谈。
办公室的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
郑文和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资料。
“杜铭同志,”郑文和的语气很客气,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组长”的权威。
“我认为,我们的工作,必须,要建立在一个坚实的基础之上。
我这次来,带来了我们外交部档案馆里,所有关于中阿边境东段问题的历史文献、条约副本和历次谈判的卷宗。
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统一思想,建立一个,逻辑严密、法理上无懈可击的‘历史叙事体系’。”
他将一份长达上百页的《工作计划草案》,推到了杜铭面前。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各种关于“文献研究”、“史料对勘”、“法理辨析”的工作安排。
他要用他最擅长的、学院派的方式,来主导这场谈判。
杜铭没有去看那份计划。
“郑司长,欢迎来到山南。”杜铭的脸上,则带着边疆干部特有的、混合着质朴与自信的微笑,“在北京,或许是原则指导我们的工作。”
“但在山南,”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只有最终的结果,才是检验我们工作的唯一标准。”
他转过身看着郑文和,眼神变得无比真诚。
“您刚才说的‘历史叙事体系’,非常重要。它是我们在谈判桌上,最锋利的‘法理之剑’。这项工作,您,是全国最顶级的专家。我完全听从您的指挥。”
郑文和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但是,”杜铭话锋一转,“郑司长,一场战争的胜利,光靠一把锋利的剑,是不够的。”
“您负责铸造那把最锋利的‘剑’。”
“而我,”杜铭的眼中,闪烁着一种,郑文和从未见过野性光芒,“负责在您铸剑的这段时间里,为您,为我们国家,不拘一格的去争取那些,能让我们的剑,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筹码’。”
他用了“不拘一格”这个词,像是在夸奖,又像是在暗示,杜铭的某些手段,可能并不完全符合他这位“科班出身”的外交官的行事准则。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他们都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同僚”。
一个,是浸淫于庙堂之高、擅长在规则之内,步步为营、进行寸土必争的“棋手”。
一个,是来自于江湖之远、习惯于打破规则,用一切手段,去达成最终目的的“刀客”。
而他们共同要面对的,则是那张已经摆了几十年,无数前辈高手,都未能破解的国境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