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包裹着刘据。冰冷、潮湿、绝望的气息无孔不入。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壁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衣襟深处、紧贴心口的那枚染血的竹簪。石德先生的体温仿佛还残留在上面，又或许是心口滚烫的恨意灼烧着它。暗账…这份用先生生命换来的、记录着桑弘羊体系罪证甚至可能牵扯江充的秘密，成了他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远处单调的水滴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肉体上的饥饿、寒冷、伤口带来的钝痛，都已被麻木所取代。唯有精神，在极致的压抑中，如同被反复锻打的铁胚，淬炼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硬。他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演，推演着可能的转机，推演着霍光的密报能带来多大的冲击，推演着如何利用这份暗账…以及，推演着如何让江充血债血偿！每一个念头都如同冰棱，尖锐而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幽深的甬道尽头，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不再是帝王沉重的威压，而是狱卒那特有的、带着粗鲁和谄媚的皮靴声，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
“起来！提审！”粗嘎的嗓音在牢门外响起，伴随着钥匙插入锁孔的刺耳摩擦声。
刘据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在昏暗的火光映照下，沉淀着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深处却藏着择人而噬的寒芒。他顺从地站起身，任由沉重的铁链锁住手脚，被两个面目凶恶的狱卒粗暴地拖拽着，踉跄地走出水牢。
他没有问去哪里，也没有挣扎。反抗是徒劳的，只会招致更残酷的对待。他只是在心中，将这条通往未知刑讯的甬道，默默刻印下来。每一步，都踏在石德先生的血迹上。
然而，狱卒并未将他带往熟悉的刑讯室，而是押着他，在迷宫般的地下甬道中七拐八绕，最终来到一处相对“干净”些的审讯室。这里没有狰狞的刑具，只有一张桌案，几把椅子。桌案后，坐着的也不是凶神恶煞的酷吏，而是一个刘据意想不到的人——丞相公孙贺！
公孙贺年事已高，须发皆白，素来以老成持重、甚至有些懦弱保守着称。他是卫皇后的姐夫，理论上属于卫氏外戚一系，但近年来在桑弘羊和江充的强势下，早已退避三舍，只求自保。此刻，他坐在那里，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忧虑和疲惫，看到刘据被押进来，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你们都出去。”公孙贺对狱卒挥了挥手，声音低沉沙哑。
狱卒迟疑了一下，看向公孙贺身边一个面无表情的绣衣使者小头目（显然是江充安插的耳目）。
“本相奉陛下口谕问话！尔等也要听吗？！”公孙贺猛地一拍桌案，须发皆张，难得地显露出一丝丞相的威势。
那小头目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示意狱卒退了出去，自己却抱臂立于门侧，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
审讯室内只剩下三人：公孙贺，刘据，以及那个如同影子般的绣衣耳目。
“殿下…”公孙贺看着刘据狼狈的模样和冰冷的眼神，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受苦了。”
刘据没有回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期待，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公孙贺避开他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的帛书，声音干涩地念道：“陛下口谕：太子刘据，巫蛊厌胜，诅咒君父，持械行凶，罪证确凿，其行可诛！然，念其年少，或受奸佞蛊惑，尚有可悯之处。着丞相公孙贺详加询问，令其供出同党及幕后主使，或可酌情宽宥。”念完，他放下帛书，目光复杂地看着刘据：“殿下…陛下…陛下还是顾念父子之情的。只要殿下…供出是谁指使您行此大逆之事？石德？田畴？陈平？还是…另有其人？只要殿下迷途知返，供出主谋，陛下定会从轻发落…”
“呵呵…”刘据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无尽讥讽的冷笑。这笑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公孙贺脸色微变：“殿下何故发笑？”
“丞相，”刘据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父皇要的，不是真相，只是一个…可以平息巫蛊风波、可以让他下得了台的…替罪羊，对吗？石先生已经死了，还不够？还要我再攀咬出几个‘主谋’？田畴？陈平？或者…干脆指向卫大将军？”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公孙贺，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丞相，您觉得，我该供谁？”
“殿下慎言！”公孙贺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口的绣衣使者，声音带着惊恐，“陛下…陛下是给殿下机会！巫蛊乃十恶不赦之大罪！若不揪出主谋，何以震慑宵小，何以安天下之心？！殿下！莫要自误啊！”
“自误？”刘据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弧度，“石德先生为护我而死，是自误？田畴、陈平忠心耿耿，是自误？还是…我刘据生在这未央宫，便是最大的自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顾一切的悲愤，“丞相！你去告诉父皇！巫蛊是假！是江充构陷！同党？主谋？我刘据行得正坐得直，只有忠臣义士，何来同党主谋？！若父皇执意要一个交代…那便是我！杀了我！用我的血，去平息他心中的恐惧！去成全江充那狗贼的功劳！”
“你…你…冥顽不灵！”公孙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刘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何尝不知其中冤屈？但他更清楚皇帝的猜忌和江充的狠毒！夹在中间，他只想尽快脱身，完成这烫手的差事。
就在审讯陷入僵局，气氛压抑到极点时，审讯室厚重的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由远及近的奔跑声！伴随着惊恐的呼喊：
“报——！八百里加急！河西！河西军报——！！”
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诏狱死寂的阴霾！也打断了审讯室内凝滞的气氛！
门被猛地撞开！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染血、几乎脱力的信使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他甚至顾不上行礼，也顾不上在场的太子和丞相，双手高举着一份沾满尘土和暗褐色血迹的羊皮卷，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悲痛：
“陛下！陛下！河西急报！骠骑…骠骑大将军霍去病…于三日前…于张掖大营…薨逝了！！”
轰隆——！！！
仿佛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
刘据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鸣一片！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声音！他踉跄一步，若非被铁链锁着，几乎要栽倒在地！表兄…那个如同烈日骄阳、支撑着帝国北疆、也支撑着他心中最后一丝温暖和希望的霍去病…没了？！
公孙贺手中的茶杯“啪嚓”一声摔得粉碎！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霍去病！帝国最耀眼的将星！卫氏外戚最坚实的支柱！竟然…陨落了？！
连门口那如同石像般冷酷的绣衣使者，此刻也露出了震惊和茫然的神色。霍去病的死，对整个帝国，对整个朝局，都将是一场难以估量的巨大地震！
那信使喘着粗气，继续嘶声道：“大将军…大将军临终前，强撑病体，口述遗表！由其弟霍光…霍光大人笔录！命我等…不惜一切代价…火速呈送陛下！言…言此表关乎国本！关乎…关乎太子殿下清白！！”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被铁链锁住的刘据。
霍光的密报！表兄的遗言！关乎我的清白？！
这句话如同强心针，瞬间将刘据从巨大的悲痛和眩晕中刺醒！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盯住那份染血的羊皮卷！
“快！快呈上来！”公孙贺也回过神来，声音带着颤抖。他深知此事的分量，更知道这可能是打破眼前僵局的唯一契机！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抢过信使手中的血书。
羊皮卷被迅速展开。上面是霍光那清秀而刚劲的字迹，字里行间却仿佛能听到霍去病那虚弱却依旧铿锵的声音：
“臣去病顿首泣血，谨奏陛下：臣以弩钝之资，荷蒙天恩，统御雄师，北伐匈奴…赖陛下神威，将士用命，幸不辱命…然臣身中毒矢，创重难返，命在旦夕，此乃天命，非战之罪，亦非人谋可挽…”
开篇是例行的请罪和陈述病情。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公孙贺的瞳孔骤然收缩，拿着羊皮卷的手都颤抖起来！
“…臣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今有肺腑之言，关乎社稷，关乎储君，不敢不言，伏乞陛下圣鉴！”
“去岁至今，河西苦战，军需浩繁。然大司农调度，常缓不济急，尤以箭矢、冬衣为甚！将士缺衣少箭，于苦寒之地浴血，死伤枕籍！若非…若非太子殿下，心系袍泽，**以少府之力，秘筹箭镞百万，新式强弓二十，坚韧皮革数千，并御寒药材若干，星夜驰援！** 臣部于居延泽畔，赖此雪中送炭，方得大破左贤王，暂解河西之危！此…此实乃太子殿下于国于军之大功！然殿下虑及朝堂掣肘，恐生枝节，严令臣秘而不宣…臣…臣愧领其功至今！”
轰！
公孙贺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太子！竟然是太子！在桑弘羊卡着军需的时候，是太子动用了少府的力量，秘密支援了前线！这是何等的大功！又是何等的…僭越！但在此刻，这僭越，却成了洗刷太子冤屈最有力的证据！尤其是那句“秘而不宣”，更是巧妙地解释了为何之前无人知晓！
信还没完，霍去病（霍光）的笔锋，直指核心：
“…然，臣闻长安近有流言，构陷太子殿下以巫蛊厌胜之罪！臣闻之，五内俱焚！殿下仁孝纯笃，心系社稷，岂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此必奸佞构陷，欲动摇国本！臣…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太子殿下，忠君爱国，绝无二心！若陛下因谗言而疑储君…则…则去病虽死，九泉之下，亦难瞑目！恳请陛下…明察！明察！！明察！！！”
三个“明察”，力透纸背，带着一个垂死战神最后的、泣血的呐喊与恳求！落款处，是霍去病颤抖而虚弱的签名，以及霍光作为笔录者的署名，还有…几滴早已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色血斑！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审讯室！
公孙贺捧着这份染血的遗表，双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份字里行间传递出的悲壮、忠诚和对太子毫无保留的信任！这份来自帝国战神、用生命发出的最后陈情，其分量，重逾泰山！
门口的绣衣使者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中充满了惊骇。霍去病的遗言！为太子作保！这…这简直是石破天惊！
刘据静静地站在那里，铁链沉重，却锁不住他眼中汹涌而出的滚烫热泪！表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想着为他洗刷冤屈！用自己赫赫战功和将死之身的名誉，为他作保！这份情谊，这份信任…让他痛彻心扉，更让他感受到了在这冰冷宫闱中，最后一丝人性的温暖和光芒！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不再有悲愤，只剩下一种被至亲之血点燃的、如同寒冰般冷冽的决绝！他看向公孙贺，看向那个绣衣使者，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在死寂的审讯室中炸响：
“丞相！霍骠骑遗表在此！他亲口所言，我刘据动用少府之力，秘援河西军需！此，是否就是桑弘羊、江充口中那‘去向不明’的少府钱粮？！是否就是那‘被挪用’的御用物料？！是否…就是他们构陷我的所谓‘罪证’？！”
“而表兄以性命担保，我刘据绝无巫蛊厌胜之行！丞相！现在，您还要我…供出所谓的‘同党’和‘主谋’吗？！”
字字如刀！句句如锤！
公孙贺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霍去病的遗表，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江充精心编织的巫蛊谎言！更将之前查账风波中“挪用”的指控，彻底逆转成了救国的功勋！这反转，太过震撼！太过有力！
“快！快随本相入宫！面见陛下！呈上骠骑将军遗表！”公孙贺猛地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他知道，天…要变了！他必须立刻将这份染血的遗表，送到皇帝面前！这可能是平息这场滔天风波的唯一希望，也可能…是掀起更大风暴的开始！
他再也顾不上刘据，也顾不上那个绣衣使者，捧着那份重逾千钧的血书，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审讯室，向着未央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审讯室内，只剩下刘据和那个面无人色的绣衣使者。沉重的铁链依旧锁着刘据的手脚，但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柄虽蒙尘却即将出鞘的利剑！他望着公孙贺消失的方向，又缓缓转头，看向那个代表着江充耳目的绣衣使者，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霍去病陨落的噩耗，如同一场席卷帝国的暴风雪，带来了无边的悲痛。但他用生命发出的最后呐喊，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惊雷，为这死局，带来了转瞬即逝、却又足以致命的——破晓之光！
刘据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父皇看到这份遗表，会如何？江充，又会如何狗急跳墙？而他手中那枚染血的竹簪…那份暗账…将是下一轮博弈中，他手中最致命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