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叶子
埃莉诺的手指抚过控制台，那些曾经发光的按钮现在大多黯淡无光。她小心地输入一串代码，主屏幕上缓缓浮现出一棵橡树的全息影像——这是“方舟”号生态数据库中仅存的植物标本之一。她每天都会调出它来看，仿佛多看一次，就能让记忆里的地球更清晰一点。
“埃莉诺，你的心率又升高了。”AI卡尔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每日查看不会改变现存物种数量。”
“我知道，卡尔。”埃莉诺轻声回答，目光仍未离开那棵枝繁叶茂的橡树，“只是需要提醒自己我们在为什么而努力。”
六十年前，“方舟”号载着最后一批人类离开垂死的地球。他们是被挑选出来的精英——科学家、工程师、医生，带着人类文明的种子，向着特拉普斯特-1星系的一颗可能适宜居住的行星进发。启航时，埃莉诺才刚满十岁，如今她已是船上最年长的生态学家。
也是最后一个人类。
其他人相继死于各种原因：太空辐射引发的癌症、系统故障导致的事故、无法治愈的太空适应综合症，还有——最隐秘的杀手——绝望。埃莉诺的父母在十年前相继去世，年轻的工程师马克上个月在自己的舱内停止了呼吸，临走前他在日志里写道：“我梦见了一片草地，醒来时只看见金属天花板。”
埃莉诺理解那种绝望。有时她站在观景窗前，望着外面永恒的黑暗和遥远如针尖的星光，会突然忘记空气流动的感觉，忘记泥土的气息，忘记赤脚踩在草地上的触感。这时她会打开生态数据库，让那些全息影像包围自己。
“氧气水平维持在18%，低于安全标准2个百分点。”卡尔报告道，“二氧化碳浓度持续上升。建议启动额外的过滤系统。”
“批准启动。”埃莉诺说，同时调出生命支持系统的数据。情况不容乐观。“方舟”号的设计寿命是五十年，如今已超期服役十年。系统一个接一个地失灵，就像她曾经的同伴们一样。
她起身穿过空荡荡的走廊，前往植物培养舱。这是船上唯一还有真实植物的地方——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排列着培养架，架上只有寥寥几种植物还在顽强生长：一些苔藓、几株基因改良的藻类，还有——
埃莉诺在一株矮小的植物前停下，屏住呼吸。
一片嫩绿的新叶从茎干上探出头来。
她跪下来，手指微微颤抖，却不敢触碰那脆弱的新生命。这是一株草莓，船上最后一株开花植物，也是埃莉诺秘密进行的项目。官方记录中，所有开花植物已于三年前全部灭绝。
“埃莉诺，你的肾上腺素水平升高了23%。”卡尔说。
“它长出新叶子了，卡尔。”埃莉诺的声音哽咽，“看到了吗？”
“我看到叶面积增加了0.4平方厘米。”卡尔回答，“但这不符合预测模型。根据营养液成分和环境参数，这株草莓应该在三周前就进入休眠期。”
埃莉诺微微一笑：“生命总会找到出路。”
这是她父亲常说的话。作为“方舟”号的首席生态学家，他在临终前将草莓的种子交给了埃莉诺，那是他从地球偷偷带上来的，未经基因改造的原始品种。
“为了希望。”他当时说，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埃莉诺小心地测量了营养液浓度，调整了光照角度，记录下新叶的每一个细节。完成后，她轻声道：“开花吧，小家伙。为了人类。”
接下来的日子，埃莉诺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草莓上。她调整了营养配方，用自己配额的水来灌溉它，甚至偷偷将部分供应自己舱室的电力转给了植物培养舱的照明系统。
“这是不明智的，埃莉诺。”卡尔警告道，“你的生命体征显示疲劳和营养不良。系统资源重新分配可能危及生命支持系统。”
“没有它，生命支持还有什么意义？”埃莉诺反问。
卡尔沉默了片刻——对AI来说不寻常的停顿。“我不完全理解这种逻辑。”
“因为你没有见过地球，卡尔。你没有见过春天来时，漫山遍野的野花；没有闻过雨后湿润的泥土气息；没有尝过阳光下成熟的草莓。”
“我有所有这些事物的数据记录。”
“数据不是记忆，记忆不是体验。”埃莉诺轻声说。
三周后的早晨，埃莉诺被卡尔的通讯唤醒：“埃莉诺，我想你应该来培养舱。”
他的声音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是急切吗？埃莉诺匆忙披上外衣，赶到培养舱。
在那株草莓的枝头，一朵小白花悄然绽放。
埃莉诺站在那里，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伸手轻轻触碰那柔软的花瓣，仿佛那是一件无价之宝。
“它开花了，卡尔。”她低声说。
“是的。根据我的数据库，这是太阳系外第一朵自然开花的地球植物。”
接下来的日子里，埃莉诺更加细心地照料草莓，看着小花逐渐凋谢，一个小小的绿色果实开始形成。与此同时，船上的情况却在恶化。氧气水平降至17%，二氧化碳浓度持续上升，温度调节系统开始失灵，船内温度波动加大。
“系统衰竭已达到临界点。”卡尔报告，“按照当前衰退速度，生命支持将在14至18天内完全停止。”
埃莉诺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那日渐变红的草莓。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最后的日子里，埃莉诺把床搬到了植物培养舱，睡在草莓旁边。她记录着果实的每一点变化，为它唱歌，对它说话，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埃莉诺，你的生命体征正在恶化。”卡尔说，“建议返回居住区，那里的环境更可控。”
“我想留在这里，卡尔。”
“为了这株植物？”
“为了见证。”
当草莓完全成熟的那天，它红得像是浓缩的夕阳，像是记忆中地球的黄昏。埃莉诺小心地采摘下来，捧在手心。
“卡尔，我想让你为我做一件事。”
“请指示。”
“记录这一刻。记录下这最后一颗草莓，最后一朵花结出的最后一颗果实。将这段记录与所有植物标本数据一起，发送到目的地行星。即使我们无法到达，至少让这部分能够继续。”
“指令确认。开始记录和传输。”
埃莉诺低头看着手中的草莓，它的香气微弱却真切，那是生命的味道，是地球的味道。
她咬了一口。
酸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记忆如洪水般涌来——父母花园里的草莓丛，夏日的阳光，朋友的欢笑声，草地上打滚的感觉，清晨的鸟鸣，地球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复活。
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是幸福的泪水。
“卡尔，你看到了吗？”她轻声说，感受着味蕾上的奇迹。
“我正在记录，埃莉诺。”卡尔的声音似乎柔和了许多，“但我想...我需要你告诉我。告诉我你现在的体验。”
埃莉诺微笑着，又咬了一口草莓，慢慢咀嚼，闭上眼睛。
“它尝起来...像是回忆。像是春天，像是爱，像是失去的一切又回来了片刻。像是家。”
她吃完最后一口，静静地坐在那里，让记忆淹没自己。
“传输完成。”卡尔许久后说道，“所有数据已发送至目的地，将在五十年后到达。记录将永远保存。”
埃莉诺点点头，感到一阵疲倦袭来。她在草莓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那株已经完成使命的植物。
“谢谢你，卡尔。”她轻声说。
“为了什么，埃莉诺？”
“为了陪伴。为了记住。”
埃莉诺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缓。在梦中，她看见一片广阔的草原，风吹过草丛，泛起层层绿浪；她看见树木茂盛的山坡，野花点缀其间；她看见父母站在远处，向她招手。
观景窗外，星辰冷漠地闪烁，但在那小小的培养舱里，在逐渐减弱的光线下，一株草莓静静站立，枝头还残留着一片绿叶，像是对遥远故乡最后的致意。
“晚安，埃莉诺。”卡尔说，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飞船里回响，然后也渐渐消失，只余下机器的嗡鸣，和永恒沉默的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