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乙巳蛇年九月初五，晨八时零七分。
地底八百米的死寂被彻底打破。
青金色的净世龙炎虽已收敛，空气中残留的神圣威压与净化余韵，依旧如无形的潮汐，冲刷着这片刚刚从污秽炼狱中挣脱出来的巨大废墟。
应急灯惨白的光线穿透稀薄的尘埃，照亮了满地狼藉：
凝固的黑色油污、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地面、扭曲变形的金属管道残骸，以及角落里那堆禁锢过龙怨煞与螭龙幼崽的【锢渊匣】焦黑碎片。
冰冷、潮湿、死寂，混合着净化后残留的淡淡硫磺气息，构成了劫后余生的基调。
唯一的生机，来自那团微弱却顽强的气息——陈默瘫倒在冰冷的金属管道旁，深陷于油污淤泥之中。
他的身体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杂音，口鼻间溢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夹杂着幽蓝星点的暗金泡沫，那是神敕本源与生命精华一同流逝的具象。
秤施展的“凝时尘”如同冰封伤口的薄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丹田处那破碎符箓核心透出的崩溃气息，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愈发清晰、致命。
青玉螭龙（它已彻底褪去了“小泥鳅”的稚嫩形态）盘踞在陈默颈侧，温润如玉的龙角轻轻抵着他的太阳穴，周身青金色的净世龙炎早已收敛，只余下鳞甲边缘流淌的微弱金纹。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竖瞳，此刻充满了人性化的焦虑与依恋，
它低伏着身躯，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那个沉默的灰发身影——秤。
每一次陈默呼吸的滞涩，都让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焦躁不安的呜咽。
苏晚单膝跪在陈默另一侧，深蓝色的作战服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紧绷而虚弱的线条。
她一只手死死攥着那枚已经变得浑浊黯淡的“逆鳞护符”，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另一只手紧握着“渊寒”剑柄，冰冷的剑锋拄在污秽的地面上，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秤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她的脑海——“凝时尘”的代价正在应验！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沉重疲惫感如同无形的枷锁，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阵阵眩晕，灵力运转晦涩如同淤塞的河道。
更可怕的是那枚护符，核心那滴暗金色的龙血精华已消耗过半，这意味着她所剩无几的力量，以及即将到来的、足以致命的十二小时虚弱期！
但她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秤，那双因疲惫和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戒备与孤狼般的狠厉：“碎片在哪？怎么找？说！”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味道。
时间在流逝，陈默的生命在流逝，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力量的堤坝正在加速崩溃。
任何拖延，都是谋杀！
秤站在几步之外，灰白色的头发在惨白灯光下如同覆着一层薄霜。
他依旧穿着那件深灰亚麻布褂子，上面甚至没沾染多少战斗的尘埃。
他无视了苏晚的剑锋和螭龙警告的目光，暗银色的瞳孔低垂，正凝视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那枚指甲盖大小、边缘锋利、闪烁着微弱幽蓝光泽的符箓核心碎片。
碎片上残留的“重”之意蕴与神敕本源的气息，正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仿佛与陈默丹田的崩溃遥相呼应。
“它在移动。”秤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苏晚和螭龙更大的焦虑。
“被污染核心区最后爆发的能量乱流裹挟，坠向更深的地下水脉。方向……东北，向江心。”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厚厚的混凝土穹顶和岩层，仿佛看到了奔腾不息的长江之水。
“碎片离体，如同断指。神敕本源与宿主魂魄的天然联系，会让它本能地寻找‘载体’或‘归宿’。在这片被锁龙盆浸染了千百年的水域下，最可能的归宿只有一个——”
他的视线转向这片巨大地下空间的深处，那里是废弃管道的尽头，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隐约能听到细微、冰冷的水流声从黑暗中传来。
“——沉在江底淤泥里的‘东西’。”
秤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冰冷韵律，“那些被遗忘的、承载着怨念与不甘的……沉舟。”
螭龙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竖瞳骤然收缩，警惕地望向黑暗深处，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
沉舟？长江之下，沉船无数，千百年来不知埋葬了多少生灵与秘密！
被龙怨煞污染的核心区能量乱流裹挟……这意味着碎片很可能坠入了比石矶镇污染区更古老、更凶险的未知水域！
凭她现在这油尽灯枯的状态，如何去寻？如何去找？！
“你有办法。”苏晚的声音斩钉截铁，不是询问，是陈述。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向秤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你带我们到这里，你救了陈默一次，你手里有他的碎片！你不可能只是为了看我们死在这里！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将“逆鳞护符”攥得更紧，指缝间几乎要渗出琥珀的碎屑，那是她最后的筹码，也是她玉石俱焚的决心。
秤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他缓缓合拢手掌，将那枚幽蓝碎片紧紧握住，暗银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的数据流和冰冷的砝码在碰撞、权衡。
“时间，是你们最昂贵的奢侈品。”秤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奇异的金属质感，平静地陈述着残酷的事实，“以他目前的状态，凝时尘最多再维持三刻钟（约45分钟）。三刻钟后，符箓彻底崩解，规则反噬将他的魂魄撕成碎片，成为这片水域新的怨灵。”
他的目光扫过苏晚紧握护符的手，扫过螭龙警惕的身躯，最后定格在陈默毫无血色的脸上。
“而你们，一个即将坠入虚弱深渊的累赘，一条初生却耗尽了涅盘之力的幼龙，能做什么？”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那片传来水流声的黑暗深处。
“唯一的生路，就在下面。跟我走，或者……”
他顿了顿，没有说出“死”字，但那冰冷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下面是什么地方？” 苏晚强压下翻涌的眩晕感，剑尖微微抬起，指向黑暗。
“一条路。” 秤言简意赅，“通往‘幽泉沉舟’的捷径。那里有暂时封堵他伤口的‘楔子’，也有……可能找到碎片线索的‘眼睛’。”
他不再看苏晚，转身，迈开步子，径直走向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灰白的身影如同投入墨池的石子，迅速被阴影吞没。
没有解释，没有保证，只有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绝路！
苏晚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血腥味在口腔弥漫。
她低头看了一眼气息越发微弱的陈默，又看了一眼身旁焦急地用头拱着陈默脸颊的螭龙。
螭龙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金色的竖瞳，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霸烈威严，只剩下纯粹的信任和依赖——对陈默的依赖，以及对此刻唯一能依靠的苏晚的信任。
这份信任，重逾千钧。
“走！” 苏晚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猛地将“逆鳞护符”塞进贴身的口袋，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螭龙用头拱起的力道，艰难地将陈默沉重的身体半背半拖起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弱的身体和沉重的负担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螭龙低鸣一声，用自己已经缩小但依旧坚韧的身躯紧紧缠绕住陈默的腰腹，分担着重量，同时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的黑暗和那个引路的灰影。
黑暗如同粘稠的沥青，瞬间包裹了三人一龙。
应急灯惨白的光线被彻底隔绝在身后，只有秤手中不知何时亮起的一盏提灯，散发着微弱、幽冷的暗银色光芒，勉强照亮脚下尺许之地。
光芒所及，是厚厚的、散发着浓烈铁锈和腐败油脂气味的黑色淤泥，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冰冷刺骨的污水瞬间没过了脚踝。
空气变得极其潮湿阴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浓重的水腥气。
巨大的废弃管道在这里变得支离破碎，扭曲的金属断口如同怪兽的獠牙，参差地指向黑暗深处。
脚下不再是平整的地面，而是倾斜向下、布满湿滑苔藓和破碎混凝土块的陡峭斜坡。
冰冷刺骨的地下水不知从何处渗出，在坑洼处汇聚成浑浊的细流，发出潺潺的、如同鬼魂低语般的声音。
秤的身影在前方不疾不徐地移动着，暗银提灯的光芒稳定得如同凝固。
他步伐奇特，仿佛每一步都精确地避开了淤泥最深、水流最急、地面最湿滑的地方，在这片危机四伏的黑暗中行走得如同闲庭信步。
苏晚背着陈默，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意志，汗水混杂着冰冷的污水浸透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
她死死咬着牙，依靠着“渊寒”剑支撑身体，剑锋在湿滑的岩石上拖曳出刺耳的刮擦声。
螭龙缠绕在陈默腰间，青玉色的鳞片在暗银光芒下流转着微弱的光晕，它努力昂着头，金色的竖瞳在黑暗中如同两点燃烧的星火，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喉咙里不时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咽。
黑暗中并非死寂。
除了水流的呜咽，四周的岩壁深处，隐隐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厚重的岩层后面缓缓蠕动。
更深处，似乎有断断续续、不成调子的呜咽声飘来，时远时近，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悲凉。
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如同腐烂的尸体浸泡在蜂蜜里。
“不要听，不要闻，不要回应。” 秤冰冷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如同寒铁摩擦，“锁龙盆炼化的阴魂，沉了太久，已经成了这片地脉的一部分。它们感知到了活物的气息，还有……你背上那个正在溃散的‘美味’本源。”
他刻意加重了“美味”二字，带着一种残酷的戏谑。
苏晚心中一凛，立刻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些诡异的声音和气味，将全部意志集中在脚下和背上的陈默。
螭龙也竖起了耳朵，鳞片微微炸起，周身青金色火焰的虚影一闪而逝，散发出微弱的净化威压，将那些试图靠近的、无形的阴冷气息稍稍驱散。
不知向下行走了多久，坡度渐缓。前方秤手中的暗银提灯光芒，似乎照到了一片开阔的空间。空气更加湿冷，水流的哗哗声变得清晰而宏大。
暗银提灯的光芒刺破了前方最后的黑暗，映照出一幅令人窒息的景象。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半天然半人工的溶洞空间。
穹顶高耸，倒悬着无数巨大的、形态狰狞的灰白色钟乳石，如同巨兽的獠牙。
洞壁布满了湿滑的深绿色苔藓和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蔓延的矿物脉络。
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在溶洞中央奔流而过，河水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郁的阴煞气息，水流湍急，撞击在河床的怪石上，发出沉闷的轰鸣。
而就在这条漆黑阴河的中心，静静矗立着一艘船！
一艘巨大、古老、残破不堪的——沉舟！
它深陷在河床的淤泥之中，只露出小半截船身。
船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墨汁浸透又经过千年氧化的青铜色，上面布满了厚厚的、如同活物般缓慢蠕动的深绿色水藻和藤壶。
船身多处扭曲断裂，巨大的裂口如同被无形巨兽啃噬过，露出内部幽深黑暗的结构。最令人心悸的，是船首位置。
那里没有常见的撞角或神像，而是雕刻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紧紧闭合的眼睛！
眼睑的线条古老而繁复，覆盖着厚厚的铜锈和不明生物的粘液。
仅仅是被暗银提灯的光芒扫过，那只石刻巨眼就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威压！
仿佛它随时都会睁开，将窥视者拖入永恒的深渊！
这就是“幽泉沉舟”！
沉舟周围的黑色河水，如同拥有生命般，围绕着它缓缓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漩涡。
漩涡中心，隐隐有暗红色的光芒透出，如同深渊的伤口。
秤在岸边停下脚步，暗银提灯的光芒稳定地笼罩着他们立足的一小片布满碎石的河滩。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沉舟船首那只紧闭的巨眼，声音低沉而肃穆：
“渊瞳沉舟，不渡生者。”
螭龙在看到沉舟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
它缠绕着陈默的身躯骤然收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充满了震惊、愤怒和……
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的嘶鸣！
它金色的竖瞳死死盯着船首那只巨眼，又猛地转向船身某处被厚厚藻类覆盖的、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大爪痕般的破损处！
鳞片边缘的金色纹路瞬间亮起，青金色的火焰不受控制地在体表升腾跳跃，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
苏晚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这艘沉舟散发出的气息，比之前遭遇的逆鳞毒蛟和地底怨念聚合体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更加……完整！
仿佛它本身就是一个沉睡的、活着的深渊！
她背上的陈默似乎也受到了这气息的刺激，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丹田处那被凝时尘暂时冻结的崩溃气息，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秤对螭龙的反应和苏晚的紧张视若无睹。
他上前一步，站在冰冷的河岸边，面对着那艘散发着无尽死寂的沉舟。
他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掌心，那枚幽蓝色的符箓核心碎片静静躺着，散发出微弱却执着的本源气息，如同黑暗中的萤火。
“以残骸为引，以渊瞳为证。”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金属楔子，敲打在沉舟古老的船体上，在空旷的溶洞中激起低沉的回响。
“交易。借‘渊葬之楔’一用，封堵破碎之痕，暂留薪火余烬。”
他的话语落下，溶洞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黑色阴河奔流的哗哗声，以及螭龙身上青金火焰不安跳动的噼啪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凝时尘消退的速度仿佛在加快，陈默的气息越发微弱。
就在苏晚的心沉到谷底，几乎要不顾一切冲上去时——
嗡……
沉舟船首，那只紧紧闭合的、覆盖着铜锈和粘液的巨大石刻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缕极其细微、仿佛来自九幽黄泉最深处的暗红色光芒，从眼睑的缝隙中悄然渗出。
那光芒冰冷、死寂，带着一种洞悉万古的漠然，缓缓扫过岸边渺小的几人。
目光最终，定格在秤掌心那枚幽蓝的碎片上，以及他身后，苏晚背上那个濒临破碎的身影。
一个宏大、空洞、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的意识：
“可。”
紧接着，那意念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目标直指盘踞在陈默身边的青玉螭龙：
“契成之日，螭归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