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那份冰冷的数据报告，像一块寒冰塞在林风的心口，整日不化。即便他强打精神处理宗门事务，应对玩家们热切（或者说贪婪）的目光，那几行结论性的文字也总在不经意间浮现脑海，将他瞬间拉回那个认知崩塌的清晨。
“人为干预…虚拟环境…被设计与维护……”
每一个词都带着倒刺，刮擦着他的神经。
白日里的喧嚣终于渐渐沉寂下去。玩家们大多“下线”，宗门恢复了短暂的、表面上的宁静。只有夜风穿过破损窗棂的呜咽，和远处山林间隐约的兽吼，提醒着这个世界并非完全虚假。
夜色已深，祖师堂内烛火摇曳，将林风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他没有丝毫睡意，鬼使神差地，再次将那块引发一切的诸天古镜，轻轻放在了膝上。
镜面冰凉，触感依旧古朴。他曾无数次摩挲它，试图从中找到复兴宗门的希望，或是破解自身困境的线索。但今夜，这面镜子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工具或机缘，更像是一扇通往未知深渊的窗口，一个冰冷无情的监视之眼。
他回想着墨菲报告中的细节，那些规律性的“复活冷却”，那些被平滑处理的物理参数……这一切的背后，必然存在一个运转着的、遵循某种逻辑的“机制”。而诸天镜，无疑是这个机制在此界的显化节点。
“你……到底是什么？”林风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镜缘，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在问镜子，又像是在问冥冥中可能存在的窥视者。
他没有期待回答。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膝上的古镜，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不是物理上的震动，而是一种源于其内部、直接作用于林风心神的**震颤**。
林风浑身一僵，呼吸骤停。
紧接着，原本映照着他苍白面容和身后烛火的镜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浑浊的涟漪。影像扭曲、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暗色背景。
在这片暗色背景中，一点极其模糊、不断变幻形态的**光影**，缓缓浮现。
它没有固定的形状，时而像一团凝聚的雾气，时而像几道交织的丝线，时而又仿佛一个不断崩塌又重组的复杂几何符号。它散发着一种非生非死、非善非恶的纯粹存在感，冰冷，空洞，没有任何生灵应有的情绪波动。
林风的瞳孔急剧收缩，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本能地想要移开目光，想要将这诡异的镜子扔出去，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枷锁禁锢，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模糊的光影死死攫住。
就在这时，一段信息流，并非通过声音，而是直接、粗暴地**涌入**他的脑海。那感觉，像是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所有思维。
“数据…采集…效率…提升…继续…”
信息流断断续续，词语破碎，但表达的意思却清晰得令人胆寒。
冰冷，绝对的冰冷。没有催促，没有嘉奖，没有不满，只有纯粹的、基于某种标准的**陈述**。像是在汇报一项工作的进度，又像是在给一个低级程序下达最简单的指令。
这……就是墨菲报告中提到的“人为干预”的源头？这就是隐藏在诸天镜背后的……“意志”？
不是想象中的狰狞魔头，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仙神，而是这样一种完全超乎他理解范畴的、非人格化的存在！
那模糊的光影在传递完信息后，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像是在“注视”着林风，又或许只是某种运行状态的自然变化。随即，未等林风做出任何反应，镜面再次荡漾，光影迅速消散，暗色背景褪去，镜面重新恢复了平静，清晰地映照出林风那张写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的脸。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短暂得如同幻觉。
但脑海中残留的那段冰冷信息，和那瞬间被彻底冻结的心神感觉，无比真实地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嗬……嗬……”林风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脱离了对镜面的直视，这才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感。
他死死盯着膝上的古镜，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一丝恶心。
第一次，他如此明确地感知到了镜子背后存在的“意志”。
那不是器灵懵懂的意识（他曾猜测镜中或许有残存的镜灵），也不是什么前辈高人的神念留影。那是一种更高级、更漠然、更令人绝望的东西。它不关心星陨阁的存亡，不关心林风的喜怒哀乐，甚至不关心这个世界众生的命运。它只关心“数据”，关心“效率”。
玩家们的喜怒哀乐、生死搏杀、探索建设……所有的一切，在这些存在的眼中，恐怕都只是一串串不断跳动的“数据”。而他自己，这个所谓的“管理员”，恐怕也只是一个特殊的、负责维持“数据生产”稳定运行的……工具。
“采集效率提升……”林风喃喃重复着那句话，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是因为刚刚结束的那场守城战吗？因为那场战斗产生了大量的激烈情感波动（玩家的兴奋、愤怒、紧张，本土修士的恐惧、决绝）和复杂的交互行为？所以，这个“意志”认为效率提升了，并“鼓励”他继续？
这根本不是鼓励，这是指令！是要求他制造更多、更激烈的冲突和事件，以产出更高质量的“数据”！
墨菲的报告是理论上的推导，是纸面上的冰冷数字。而这次短暂的接触，是实实在在的、来自“源头”的确认。理论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林风回想起自己之前的种种行为：发布任务引导玩家冲突，利用贡献点激励他们冒险，甚至考虑用虚拟奖励维系他们的热情……这一切，岂不是正合镜后意志的心意？他一直在无意中，完美地扮演着“数据饲育员”的角色！
“继续……”这个词语在他脑海中回荡，像是一道催命符。
如果他照做，不断制造冲突，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玩家和本土修士会流多少血？而最终，当“数据”采集达到某个阈值，这个世界，还有他们这些“工具”，又会迎来怎样的命运？是被废弃，还是被……格式化？
可如果他拒绝呢？拒绝这个“意志”的指令？诸天镜还会听他号令吗？玩家还会降临吗？失去了这股看似诡异却实实在在的力量，他拿什么去复兴宗门？拿什么去应对虎视眈眈的青羽宗乃至更强大的敌人？
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充当傀儡，在虚假的繁荣中一步步滑向深渊；要么，拒绝合作，立刻失去一切倚仗，在现实的残酷中迅速消亡。
无论哪条路，都看不到光明。
林风缓缓坐倒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埋入膝间。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感觉自己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不仅迷失了方向，连脚下的船板，都可能是由谎言和阴谋编织而成。
祖师堂内，烛火依旧跳动，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那面古朴的铜镜静静躺在地上，反射着幽冷的光，仿佛一只沉睡的恶兽，随时可能再次睁开它那漠然无情的眼睛。
这一夜，林风彻夜未眠。镜中那模糊的光影和冰冷的信息，如同梦魇，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奋斗的一切，可能都建立在一个巨大的、残酷的骗局之上。
而这场骗局的导演，正在幕后，冷冷地注视着舞台上的一切，包括他这个小丑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