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裹着厚袄坐在辩论馆。他出身寒门，年轻时背着书箧走遍大汉十三州，见惯了乡绅的跋扈、官吏的倨傲，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晰地听见百姓的心声。
刚才那个周姓农户说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俺们不要能说会道的，就想要个肯帮俺们修水渠、敢替俺们跟欺负我们官员顶嘴的。”简单得像地里的土块，却砸得他心口发沉。
百姓要的到底是什么？不是“为民做主”的空喊，不是“镇得住场面”的威吓，不过是受了委屈有人肯听，被多收了税有人肯拦，地里的庄稼旱了有人肯带头挖渠。
这些在官员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事，却是百姓日子里的天。
可就是这点念想，竟成了奢望——乡吏说“这是规矩”，里长说“别给我添乱”，最后连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想起辩论时正方说的“百姓不懂治理”，忽然觉得可笑。
百姓或许不会引经据典，却比谁都清楚自己要什么。
就像选邻居，他们未必知道“德才兼备”四个字，却一定能分清谁会偷鸡摸狗，谁肯雪中送炭。
馆内的争执渐渐平息，郭嘉却坐在原地没动。
真正让他心头震颤的，不是辩论的输赢，是曹铄的胆子——这世上敢让百姓骂官的人虽少，偶尔也有，敢让百姓告官的偶尔也有，可真敢把选官的权力塞到百姓手里，让他们实实在在做一回主的，曹铄是头一个。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一旦里长由百姓选出，那些乡绅就再难把赋税往自己腰包里塞，那些官吏就再难把百姓当牛羊使唤。
更要紧的是，当百姓发现“选谁当里长，我说了算”，发现“这田是我的，这村是我的，这天下真能有我的一份”，他们会爆发出多大的力气？
一千六七百万百姓，若是只把自己当“被统治者”，遇着外敌或许会逃、会降；可若是认定“这是我的土地”，他们会拿起锄头当武器，会守着村口不让敌人踏进一步。就像护着自家的鸡窝，谁也别想轻易抢走。
辩论会的尾声，喧闹像退潮的水慢慢平息。
没人急着离场，三三两两聚着讨论，有人还在为“里长该由谁选”争得面红耳赤——这正是曹铄想要的，辩论从不是为了一蹴而就的真理，是要让每个念头在心里生根，让每个人都学着琢磨“为什么”。
人类的进步，从来都是先有思想的裂缝，才会有光照进来，才会有往后的探索与实践。
就在众人起身时，不知是谁眼尖，指着角落喊了声：“那不是右将军吗？”
人群像被磁石吸住，瞬间往曹铄身边涌。
为了避免拥挤，曹铄只好笑着走上台：“你们都站着，我可不敢说话——下邳书院上课时学生都要坐下，何况是这里？”
这话逗得满场大笑，紧绷的气氛一下松了。众人纷纷坐下，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今天的辩论很好，好就好在吵得凶。”曹铄声音清亮，“多种声音才叫进步，一种声音那是威权——哪怕是假话，也能被说成真理，这万万要不得。”
台下有人嘿嘿笑起来，曹铄摆摆手：“这里我也不多说废话了，你们问，我答。有啥想问的，尽管开口。”
“好！”声浪差点掀了屋顶，千百只手举得像林子里的春笋，连郭嘉都笑着举起了手。
曹铄目光扫过，最后落在前排那个穿粗布袄的汉子身上：“周大哥，刚才辩论时你说得实在，第一个问题归你。”
姓周的农户三十出头，脸膛黝黑，站起身时手都在抖，结结巴巴道：“我……我……”
“别怕。”曹铄语气温和，“我曹铄也是娘生的，跟大家一样要吃饭睡觉，有啥说啥。”
汉子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似的问：“将军，您……您到底咋看这里长民选？”
“周大哥这问题一问，怕是把后面的人想问的都给抢了。”曹铄打趣道，满场哄笑起来，刚才的拘谨一扫而空。
陈珪、士燮这些老臣也抚着胡须笑，眼里带着赞许。
曹铄收了笑，语气沉了沉：“不久前我从荆州回来，一路见了不少官吏欺压百姓，恨得牙痒痒，真想一刀把那些混账都砍了。
可回头一想，砍了又能怎样？换个人来，还是老样子。”
他顿了顿，想起庐江的事：“有个乡吏跟我说，他们乡啬夫常挂嘴边的话是——‘百姓又不能给我权力，我凭啥对他们好？做得再好，他们也不能让我升官发财’。这话难听，却戳中了根子。”
台下静悄悄的，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在回来路上就在想，人性里的贪婪自私，是打娘胎里带的。
我们都恨贪官，可真要是自己坐了那个位置，能保证不贪吗？”
曹铄望着众人，“既然有人觉得‘百姓给不了权力’，那咱们就把权力给百姓——让他们能选里长，能换里长，能盯着里长。
你对百姓不好，百姓就不选你；你贪了一文钱，百姓就把你换下来。”
曹铄笑了笑：“我知道有人担心，怕乱，怕选不好。可啥事儿不试咋知道？年后咱们先在下邳和周边试点，看看那些里长，还敢不敢像以前那样作威作福。”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曹铄看得分明，不少人脸上还有犹豫。
他接着说道：“还有件事要告诉大家——每个郡、县、乡、包括每个里，都要立块石碑，官员做了大的好事、啥坏事，一笔一笔记在上面，让后人都能看见。
以前的三老不用了，全由百姓自己选人监督里长。”
这话一出，台下开始骚动。曹铄提高声音：“有人担心，里长和监督员没俸禄，谁肯干？
我们打算每个里划一百亩‘公田’，税全免，由百姓出工耕种。收的粮食，一部分当成里长和监督员俸禄，大部分留着救急——谁家遭了灾、过不下去了，里长经过监督员批准，就从这里取粮。”
“好！”这次的掌声像炸雷，连前排的乡绅都忍不住拍起了手。
立碑留名是所有人最看重的，公田救急更是说到了百姓心坎里——谁敢保证没个难处？
接下来，曹铄又回答了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