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大绒布，沉重地覆盖在上海滩的上空。稀疏的星点在都市的霓虹与探照灯的间歇性扫视下，显得黯淡而遥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前的、令人心悸的宁静，仿佛连呜咽的夜风都刻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蛰伏在阴影中的猎手与猎物。
位于法租界边缘一条僻静街道上，三辆没有悬挂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如同静默的钢铁甲虫，悄无声息地停靠在阴影里。中间那辆经过特殊改装的指挥车内，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底。
明渊坐在车厢一侧的软椅上，身体微微后靠，姿态看似放松，但每一寸肌肉都处于一种内敛的、随时可以爆发的警戒状态。他穿着“藤原拓海”标志性的深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脸上覆盖着一层属于帝国顾问的、冷静而略带疏离的面具。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层面具之下，他的神经正如同上紧的发条，精确地计算着每一秒的流逝，评估着车内另外两人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气场。
南造云子坐在他对面。她换上了一身特高课的黑色作战服，勾勒出挺拔而矫健的身姿，长发利落地盘起，露出光洁却冰冷的额头。她没有看明渊，而是低头凝视着摊开在膝上的行动区域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某个坐标点上轻轻敲击着，眼神专注，仿佛要将那张纸看穿。但明渊能感觉到，她绝大部分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正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身上。这是一种比直视更加令人不适的、充满了审视与计算的窥探。
开车的是一名南造云子带来的、如同岩石般沉默的特高课精锐司机。除此之外，指挥车内再无他人。这狭小的空间，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角斗场，一场无声的心理博弈，早在行动开始前，就已经在这里激烈上演。
“距离行动开始，还有五分钟。”南造云子终于抬起头，目光从地图移向明渊，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但那双在昏暗光线中依旧锐利的眸子，却像两把淬了冰的短匕，“藤原顾问，最后确认一遍，你的计划……没有任何需要补充或者修改的地方了吗？”
她的话语如同一次标准的战术确认，但那刻意放缓的语速和紧紧锁定的目光，却将其变成了一次直指核心的试探。她在观察他最后一刻的神情，捕捉任何可能因压力而产生的细微动摇。
明渊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智珠在握者的淡然弧度：“计划是否完美，取决于执行是否精准。我相信南造组长麾下的精锐，也相信我们共同的判断。”他将“共同”二字咬得稍重，既强调了合作，也巧妙地将责任分摊，同时避开了直接回答是否修改的问题。
南造云子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芒。她不喜欢明渊这种永远滴水不漏、将自身置于安全地带的回答。但时间已不容她再做更多的纠缠。她拿起手边的微型步话机，沉声下令，声音通过电波，传达到前方待命的每一个行动队员耳中：
“各小组注意，行动倒计时三分钟。检查装备，确认通讯。按预定方案，进入攻击发起位置。A组负责正面压制，b组封锁后巷及两侧出口，狙击手就位，报告视野。”
她的指令清晰、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随着她一条条命令发出，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仿佛又被拧紧了一圈。明渊甚至能想象出，在几条街之外的那栋目标公寓楼周围，一个个黑色的身影正如同鬼魅般，借助着墙壁的阴影、废弃的杂物，悄无声息地完成合围。枪械保险被轻轻打开的“咔哒”声，瞄准镜盖被掀开的细微摩擦声，以及队员们压抑的呼吸声，构成了一曲死亡交响乐的前奏。
而他，正是这部交响乐谱曲者之一。只不过，他谱写的乐章中，暗藏着让部分音符“合理”走调的伏笔。
二
“A组就位。”
“b组完成封锁。”
“狙击手一号视野良好，未发现异常。”
“狙击手二号就位，可覆盖后巷出口。”
简洁的汇报声通过步话机的外放，在寂静的指挥车内依次响起。每一个声音都透着职业性的冰冷与高效。南造云子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过地图，最后落在了代表后巷及那条狭窄弄堂的区域。那里，是明渊计划中预设的“主舞台”，也是她内心怀疑最为凝聚的焦点。
“藤原顾问，”她忽然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看似随意的探究，“你似乎笃定，他们一定会选择从后巷，经由那条小弄堂突围？”
明渊心中凛然，知道这是博弈的继续。他端起旁边小几上早已冷掉的咖啡，轻轻呷了一口，借这个动作掩饰瞬间加速的心跳，以及因曼秋安危而始终盘踞在心底的一丝隐痛。他不能让她看出任何与当前行动无关的情绪波动。
“不是笃定，是基于行为逻辑的推演。”放下咖啡杯，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分析性，“正面压力足够，两侧出口被封死，后巷是唯一看似有生路的通道。而那条弄堂，狭窄、隐蔽，符合遭受突袭时慌不择路、寻求最短路径脱离险境的心理。这是人性，或者说，是求生本能下的最优解。”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如果他们指挥者异常冷静，或者抱有死战到底的决心，选择可能会不同。但根据我们之前的情报分析，这个据点的负责人，更倾向于保存实力。”
他的分析有理有据，完全建立在战术和心理层面，听不出任何个人倾向。他甚至主动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以示客观。
南造云子静静地听着，手指依旧在地图上轻轻敲击。她知道明渊说得有道理，但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绝不会如此“单纯”地为帝国利益殚精竭虑。他设计的每一步，背后都可能藏着更深的目的。
“希望你的推演正确。”她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重新投向车窗外沉沉的夜色，“否则，让主要目标从我们精心布置的‘最佳伏击点’逃脱，将会成为特高课上海本部的一个笑话。”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与施压。
明渊没有接话，只是将目光也投向窗外。指挥车停在一条岔路的阴影里，透过深色的车窗膜，能看到远处街角昏暗的路灯，以及更远处那栋目标公寓楼模糊的轮廓。那里，此刻应该依旧亮着几盏灯火，或许里面的同志正在紧张地销毁最后一批文件，或许已经按照他通过“青鸟”渠道发出的、极其隐晦的预警，做好了应对冲击的准备。
他不能确定预警是否被准确接收和理解，也不能确定同志们是否会按照他“推荐”的路线撤离。他所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交给命运，以及他预设在那条“生路”上的几重保险。
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临界点。
三
“倒计时一分钟。”南造云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车内的沉寂。她握紧了步话机，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只即将扑击的猎豹，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充满了冰冷的杀意与专注。
明渊也坐直了身体，虽然他极力控制，但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几分。脑海深处，那片沉寂的系统背景似乎也受到了这种极度紧张氛围的扰动，传来一阵极其微弱、近乎幻觉的嗡鸣，没有清晰的信息，只有一种被动的、对周围强烈情绪意图的感应。他能“感觉”到南造云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志在必得的锐利，也能“感觉”到前方行动队员们的杀机与紧绷。
这种模糊的感应，在此刻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负担，加剧着他内心的消耗。
“三十秒。”
“二十秒。”
“十、九、八……”
南造云子亲自进行着倒计时，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明渊的心上。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指节微微泛白。曼秋苍白的面容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与眼前即将爆发的血腥行动交织在一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强行将这杂念压下，将所有精神集中在即将开始的“演出”上。
“……三、二、一！行动！”
随着南造云子一声令下，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死寂的夜色骤然被撕裂！
“砰！砰！砰！”
急促而清脆的枪声，首先从公寓楼正门方向传来，显然是A组在强行破门时遇到了抵抗或者触发了警报。紧接着，更多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中间夹杂着玻璃破碎的刺耳声响和模糊的呵斥声。
战斗，开始了。
指挥车内，气氛达到了最紧张的时刻。南造云子紧盯着步话机，随时接收着前方的汇报。明渊则看似平静地坐着，但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丝来自战场的声音，大脑飞速运转，与自己的计划进行着比对。
“A组报告，遭遇屋内火力抵抗！强度中等！”
“b组报告，后巷发现人员活动迹象！重复，后巷有动静！”
“狙击手一号报告，疑似目标人物出现在三楼窗口，但很快消失！”
信息碎片不断传来。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明渊的剧本上演：正面遭遇抵抗，后巷出现异动。
南造云子看了明渊一眼，眼神深邃，看不出是赞许还是更深的怀疑。她对着步话机下令：“A组加大压力，把他们往后巷赶！b组提高警惕，准备收网！狙击手，锁定后巷出口，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
她要在“鱼”完全进入伏击圈后再动手，力求一网打尽。
明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最关键的一步来了！同志们是否会进入那条弄堂？他预设的“意外”能否准时发生？
四
枪声似乎逐渐向建筑内部和后巷方向转移。正面的交火声减弱，而后巷方向开始传来更加密集、也更加混乱的枪声和奔跑声。
“b组报告！有多名目标从后门冲出，正在向弄堂方向移动！重复，目标已进入预定撤退路线！”
步话机里传来b组指挥官略带兴奋的声音。
南造云子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胜利在望的弧度。她再次看向明渊，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一切尽在掌握。”
明渊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微微颔首，仿佛在肯定战局的顺利。但他的手心已经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知道，接下来发生的，将决定很多人的生死，也将决定他能否安然度过南造云子的这次终极试探。
就在b组报告目标进入弄堂后不到二十秒，步话机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混乱的电流噪音，夹杂着惊怒的叫喊！
“怎么回事？！哪来的卡车？！”
“小心！堵住了！路口被堵死了！”
“砰！砰！（枪声）”
“报告组长！报告组长！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突然在弄堂口失控侧翻，完全堵塞了通道！我们无法追击！重复，通道被堵塞！”
来了！明渊预设的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意外”！
南造云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怒！她猛地攥紧步话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对着话筒厉声质问：“失控卡车？哪里来的？！司机呢？！”
“司机……司机不见了！像是弃车逃跑！组长，现在怎么办？目标很可能利用这个机会从其他方向……”
“废物！”南造云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猛地转头，那如同毒蛇般的目光死死钉在明渊脸上，仿佛要将他彻底刺穿！
车厢内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被抽干了。
计划出现了巨大的、看似意外的偏差。而这一切，都源于明渊“精心”选定的这条撤退路线，以及他对此路线上交通状况“了如指掌”的评估。
是巧合？还是……
明渊迎着南造云子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错愕”与“凝重”，眉头紧锁，仿佛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震惊与不解。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回响：剧本的第一幕，已经按照他的编排，顺利上演了。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南造云子绝不会相信这只是巧合。接下来的质问与风暴，才是真正的考验。而那些借此机会，从卡车侧翻形成的混乱与障碍物缝隙中，潜入四通八达里弄群的同志们，他们是否真的能安全脱身？
悬念，如同车外尚未散尽的硝烟，浓郁地弥漫在指挥车内，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第253章 《行动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