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惜代价，助其转移或保全。”
“渔夫”黎国权那八个字的紧急指令，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明渊的脑海之中。“工匠”，这个代号背后所代表的，不仅是一位深潜多年的同志，更可能关乎着组织急需的、某种“关乎未来”的尖端技术。而此刻，这位同志正身处南造云子“特别战略调查组”与那神秘技术组织的双重聚焦之下，危如累卵。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在他的肩头。要在南造云子这只刚刚磨利了獠牙的猎犬眼皮底下，将一个被严密监视的目标安全转移，其难度不亚于虎口夺食。任何一丝疏忽，不仅会葬送“工匠”，更可能暴露“深海”的存在，引发毁灭性的连锁反应。
他需要时间，需要情报，更需要一个……或许能扰乱视线的机会。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构思营救方案，试图在绝境中寻找那一线生机时，军统这条线上的“麻烦”，也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这天下午，明渊正在“昭和通商”办公室审阅文件，秘书佐藤内线通报，声音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谨慎：“藤原顾问，有一位程真儿小姐来访，她持有重庆方面三青团的介绍信，希望能与您洽谈一些……关于战后重建物资预购的商业合作。”
程真儿？
这个名字让明渊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失踪多时，又曾在街角惊鸿一瞥的神秘女人，此刻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地找上门来？还是以重庆三青团的名义？战后重建物资预购？这借口找得可谓冠冕堂皇，却又漏洞百出——在战事正酣的1943年谈论战后重建，无异于痴人说梦。
来者不善。
“请她到二号会客室。”明渊沉声吩咐，同时大脑飞速运转。程真儿在这个时候，以这种身份出现，绝非偶然。她与“裕泰商行”、与“工匠”的危机，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
二
二号会客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程真儿款步走入。
她换下了之前素雅的旗袍，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女士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施了淡妆，更衬得眉眼精致，只是那份曾经的清丽灵动，如今被一种职业化的、略带疏离的干练所取代。她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皮质公文包，步履从容，姿态无可挑剔。
“藤原先生，久仰大名。”程真儿微微欠身，脸上带着标准的社交微笑，语气不卑不亢，“冒昧打扰，我是程真儿，受重庆三青团委托，前来与贵商社探讨一些关于战后经济重建领域的潜在合作可能。”
她的日语流利而标准，措辞严谨，完全是一副受过良好教育、精通业务的职业女性形象。
明渊起身相迎，脸上是“藤原拓海”惯有的、带着适度距离感的礼貌笑容：“程小姐客气了，请坐。对于任何有助于促进东亚共荣与经济稳定的合作，昭和通商都持开放态度。”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佐藤奉上茶水后悄然退下，并轻轻带上了门。
会客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在瞬间变得粘稠而紧绷。
明渊没有急于开口，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程真儿，等待着她亮出真正的底牌。
程真儿也没有绕太多圈子，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制作精美的项目计划书草稿，推到明渊面前，语气依旧职业：“这是我们初步设想的一些合作方向，主要涉及建材、医疗设备以及基础工业设备等领域。当然，具体细节还需要深入磋商。”
明渊随手翻看着那份充斥着空泛概念和美好愿景的计划书，心中冷笑。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道具罢了。
“程小姐的提议很有远见，”他合上计划书，目光重新落在程真儿脸上，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战争尚未结束，谈论这些，是否为时过早？而且，程小姐似乎对上海的情况……颇为熟悉？”
他刻意在“颇为熟悉”四个字上，加了微不可察的重音。
程真儿的笑容不变，但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锐光：“藤原先生说的是。正因为局势未明，才需要未雨绸缪。至于对上海的了解……”她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里，悄然掺入了一丝别样的意味，“不瞒您说，在负责这项‘商业’任务之前，我曾受训于军统局本部电讯处。此次前来，除了明面上的合作洽谈，戴局长还特意吩咐，要我向‘无常’小组的负责人，转达他最新的嘉勉与期望。”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明渊耳边炸响！
军统！电讯处！直接点明“无常”！
程真儿，这个身份成谜的女人，竟然是军统总部派来的新任联络员？！或者说……是监视者？
三
“哦？”明渊眉梢微挑，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惊讶”，随即迅速转化为属于“藤原拓海”的、带着些许不悦的矜持，“程小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什么‘无常’小组？这里是昭和通商，只谈商业合作。”
他必须试探，必须确认这是戴笠的正式安排，还是程真儿的个人行动，亦或是……另一个更复杂的陷阱。
程真儿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她不慌不忙地从公文包夹层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造型独特的金属徽章，轻轻放在桌上。徽章的图案，正是一柄隐藏在云雾中的短剑——这是戴笠授予核心外勤人员，用于紧急情况下验证身份的信物之一，其样式和暗记，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黑隼组长应该认识此物。”程真儿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我的代号——‘青鸟’。从即日起，由我负责与‘无常’小组的单线联络，以及评估小组在战略层面的贡献价值。戴局长对小组此前的工作非常满意，但也希望……能更清晰地了解小组的运作机制和未来的潜力。”
“青鸟”……评估……了解运作机制和潜力……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其含义不言而喻。这绝非简单的联络员，这是军统总部派来的“眼睛”，是“判官”钟子期之外的又一道紧箍咒！而且，她直接带着验证信物前来，意味着戴笠已经认可了她的身份和任务。
明渊（或者说，他此刻代表的“无常”小组负责人身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快速权衡着利弊。程真儿的到来，无疑增加了暴露的风险，她那双看似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无常”这个神秘小组的好奇与探究欲。但另一方面，她作为总部特派员，也可能带来更高的权限和资源，或许……能在某些方面，为营救“工匠”的行动提供意想不到的助力？或者，成为扰乱南造云子视线的棋子？
“原来如此。”明渊缓缓开口，脸上的不悦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既然是戴局长的安排，我代表小组，欢迎‘青鸟’小姐的到来。不过，上海局势复杂，特高课近日活动频繁，尤其是新成立的‘特别战略调查组’，组长南造云子是个极其难缠的角色。为了安全起见，联络方式和见面地点，需要重新规划，确保万无一失。”
他既接受了“青鸟”的存在，也毫不客气地点明了当前面临的巨大危险，尤其是南造云子这个共同威胁，无形中将程真儿拉入了同一个危机情境中。
程真儿——或者说“青鸟”——点了点头，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严肃起来：“我明白。来之前，我已经初步了解了南造云子回归的情况。她的‘特别调查组’似乎对城西的‘裕泰商行’格外关注，这或许会是我们需要警惕的新动向。”
她又提到了“裕泰商行”！
明渊的心再次一紧。是巧合，还是她意有所指？她是否知道“工匠”的存在？她的到来，与“工匠”的危机，在时间点上如此契合，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青鸟”降临，带来的并非福音，而是一阵更加扑朔迷离的迷雾。她既是潜在的助力，也可能是致命的威胁。明渊仿佛看到，在自己已然举步维艰的棋局上，又被投入了一颗色彩斑斓、却不知是敌是友的新棋子。
四
初步的接触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怀鬼胎的氛围中结束。明渊与“青鸟”约定了新的死信箱联络方式和紧急情况下的备用信号。
送走程真儿，明渊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楼下她乘坐的黄包车远去，目光深邃。
“青鸟”……程真儿……
她的双重身份，她的突然出现，她对“裕泰商行”的提及，无不透着诡异。她真的是军统派来的吗？还是借用了军统的身份，行其他目的？她与之前的失踪，与那神秘的技术组织，又有没有关系？
最重要的是，她在这个时候出现，对营救“工匠”的行动，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雪中送炭，还是火上浇油？
明渊感到，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局面，因为“青鸟”的降临，变得更加混沌难测。他不仅要应对南造云子的步步紧逼，设法营救危在旦夕的“工匠”，现在还要分神应付这位心思难测、目的不明的新任“联络员”。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看来，在设法撬动南造云子包围圈的同时，他也必须尽快摸清这位“青鸟”的底细和真实意图。
否则，他很可能在应对正面之敌时，被来自“盟友”方向的冷箭，射穿要害。
（第232章 《“青鸟”降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