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的风比绛郡烈。城郭依着秦岭余脉，像块嵌在山缝里的铁，青黑色的城墙直上直下，城门窄得只能过两匹马并行，上头悬着块“天险”的匾额，被风刮得裂了边。太原军抵达关下时，正逢秋老虎，日头烤得石头发烫，关墙的影子投在地上，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关不好打。”李建成勒着马仰头看，手指点着城头的箭垛，“你看那箭孔，密密麻麻跟蜂窝似的，咱们的云梯刚架上去就得被射成筛子。守将叫魏文通，是个老狐狸，据说最会用弩，当年在辽东，一箭射穿过突厥的三层甲。”
李世民正翻着斥候画的地形图，闻言抬头：“不止。他还在关前挖了三道壕沟，沟里埋的不是尖刺，是铁蒺藜，马踩上去就瘸。咱们的骑兵派不上用场。”
李渊没说话，只盯着城门旁的吊桥。吊桥是铁索拉的，粗得像碗口，看着就沉。他突然问身后：“元霸呢？”
众人回头，才发现李元霸没跟在中军。李建成往阵后瞥了眼，见那孩子正蹲在路边，对着棵歪脖子槐树根发呆。他身边的金锤放在地上，锤底压着只半死的蚂蚱，那蚂蚱蹬着腿，却怎么也爬不出来。
“这孩子，都到关下了还玩。”李建成皱了皱眉。
李世民却笑了笑，催马过去：“看啥呢？”
李元霸抬头，指了指树根下的蚂蚁：“它们在搬东西。搬不动，还在搬。”
树根下有群黑蚂蚁，正围着块比身子大两倍的饼干渣——许是之前行军时掉的。蚂蚁们排着队，前头的扯，后头的顶，饼干渣挪得极慢，却没一只蚂蚁退开。
李世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突然明白过来：“你是在想，咱们跟这蚂蚁似的？”
李元霸点头：“关太硬了。咱们的锤能砸开城门不？”他拎起金锤晃了晃，锤身擦过槐树根，蹭掉块皮。
“能砸开，”李世民蹲下来，声音放轻，“但得先把壕沟填了，把吊桥放下来。不然你的锤还没挨到城门，就先掉进沟里了。”
“那填沟不就行了？”李元霸指着旁边的土坡，“挖点土扔进去。”
“魏文通能让你安安稳稳填？”李世民敲了敲他的锤柄，“他的弩箭能射百步，你刚靠近壕沟，箭就到了。”
李元霸抿了抿唇，没说话。他又低头看蚂蚁——饼干渣终于被挪到了洞口，蚂蚁们一拥而上，把渣拖了进去。他突然站起来：“我去试试。”
“别乱来！”李世民赶紧拉他，“魏文通的弩不是宋老生的刀，碰着就没命！”
可李元霸已经拎着锤往前走了。他没往壕沟去，反倒绕到军阵侧面，找了块离关墙稍远的土坡，蹲在坡后，只露个脑袋往城头看。城头上的隋军哨兵瞥见他，举着弩就瞄，可还没拉弦，李元霸突然把金锤往地上一杵——
“咚！”
锤底砸在石头上，震得土坡都颤了颤。城头的哨兵只觉得脚下一晃，手里的弩差点掉下去，再看坡后，那孩子早缩回去了。
“这是干啥？”李建成在中军看得莫名其妙。
李渊却眯起了眼：“他在试对方的反应。”
果然，没过半盏茶，城头突然乱了阵脚。有隋军往下喊：“反贼要干啥？耍花样？”还有人跑着去报魏文通，箭垛后的弩手都探着头往土坡看，反倒忘了盯着中军。
李世民眼睛亮了：“爹，有法子了！”他凑到李渊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渊连连点头，当即下令：“左翼出五十辆粮车，往壕沟方向挪！别靠近，就停在百步外！”
五十辆粮车慢悠悠地往关前挪。车是空的，只装了些干草，赶车的士兵故意走得歪歪扭扭，看着慌里慌张。城头上的魏文通果然被吸引了——他知道太原军刚到，粮草肯定紧，见粮车靠近，以为是想趁乱送粮，当即下令：“放箭！别让粮车靠近壕沟！”
箭如雨下，射在粮车上，干草簌簌往下掉。赶车的士兵“哎呀”叫着往后跑，真跟吓破了胆似的。
就在这时，蹲在土坡后的李元霸突然动了。他拎着双锤，猫着腰往壕沟冲——他跑得极快，红土被踩得飞起来，像道黑影子。城头上的弩手还在盯着粮车，等发现他时，已经晚了！
“拦住他！射他！”魏文通在城头吼道，可弩箭刚搭好，李元霸已经冲到了第一道壕沟边。
那壕沟宽三丈，深两丈，沟底果然铺着铁蒺藜，寒光闪闪。李元霸没停，竟抡起双锤，往沟边的土坡砸去！
“咚！咚！咚！”
三锤下去，土坡竟被砸塌了！黄土混着碎石“哗啦啦”往沟里滚，转眼就填了小半沟。他就像头蛮牛，顺着塌下来的土往沟里跳，双锤左右横扫，把沟底的铁蒺藜全砸进了土里。
城头上的隋军看傻了——哪有人这么填沟的？这是拿自己当推土机呢！
“放吊桥！派骑兵冲！别让他填第二道！”魏文通急了。他知道，只要三道壕沟被填平，以这孩子的力气，城门根本挡不住。
吊桥“嘎吱嘎吱”放了下来，十几名隋军骑兵骑着马冲过桥，手里的长矛直刺李元霸后背。
“元霸小心！”李世民在阵前喊。
李元霸头也没回。他听见马蹄声，猛地转身，双锤往后一抡——不是砸人，是砸马腿！
“咔嚓！”
最前头那匹马的腿被锤扫中，当场断了。马栽倒在地，把骑手甩出去老远。后面的骑兵吓得赶紧勒马，可李元霸已经冲了过来，双锤舞得像风车，专砸马腿和长矛。没一会儿，十几名骑兵的马全被砸瘸了，长矛断的断、飞的飞，骑手们趴在地上不敢动。
李元霸没管他们，转身又去砸第二道壕沟的土坡。这次他更熟了，两锤就砸塌一片土，填得比第一道还快。
魏文通在城头看得眼都红了。他亲自操起张床弩，瞄准李元霸的后心——那床弩是他的宝贝，箭杆有胳膊粗，能射穿石墙。
“嗖！”
箭带着风声飞出去，直逼李元霸！
就在这时，李世民突然带了队骑兵冲过来，手里的弓拉得满圆，一箭射向床弩的弦！
“当！”
两支箭撞在一起，都掉在了地上。魏文通的箭偏了，擦着李元霸的胳膊过去，钉在土坡上，箭尾嗡嗡直颤。
李元霸被惊得一哆嗦，回头见是二哥，咧嘴笑了笑，又埋头填沟。
有李世民的骑兵掩护，城头上的箭再也伤不着李元霸。没半个时辰，三道壕沟竟全被他用土填平了！填得平平整整，连马蹄都能稳稳当当走。
“冲！”李渊终于挥剑。
太原军的骑兵踩着填好的壕沟冲过去，直逼吊桥。隋军想收吊桥，可太原军的箭已经射了过来，钉死了吊桥的铁索。
李元霸拎着锤冲在最前头，直扑城门。那城门是铁皮包的，钉着铜钉，看着硬得很。他站定，深吸一口气，双锤举过头顶，照着城门正中央砸下去——
“轰！”
不是“咚”，是“轰”！城门竟被他砸得往里凹了半尺，铜钉“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城后的隋军被震得往后倒，嗷嗷直叫。
“再来！”李元霸喊了一声，又是一锤。
“轰！”
城门的铁皮裂了道缝，木屑混着铁屑往外喷。
魏文通在城头看着，脸都白了。他知道守不住了，当即下令：“撤！往关内撤！”
隋军顺着城墙后的台阶往下跑，乱糟糟的像丧家犬。李元霸砸第三锤时，城门“哐当”一声塌了，碎木片飞得老远。
太原军涌进关时，正见李元霸站在城门洞里，双锤放在脚边，额角冒着汗，手里却捏着只刚从土里爬出来的蚂蚁——就是方才树根下那群里的一只，不知啥时候沾在了他的裤脚上。
“元霸！你立了头功！”李建成拍着他的肩大笑。
李元霸把蚂蚁放在地上，看着它往墙角爬，突然问：“魏文通跑了？”
“跑了，往长安方向跑了。”李世民走过来，递给他块水囊，“别追了，穷寇莫追。”
李元霸喝了口水，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抬头看潼关的街道——比霍邑、绛郡都窄，房子歪歪扭扭的，百姓们躲在门后偷看，眼神怯生生的。有个老婆婆抱着个瘦得皮包骨的娃，娃的脸黄得像枯叶，正盯着李元霸的金锤看。
“他们没饭吃？”李元霸突然问。
李世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叹了口气：“魏文通守关时，把粮食都征走送长安了。百姓们早就断粮了。”
李元霸没说话。他走到那老婆婆面前，从怀里掏出块麦饼——还是绛郡那个小娃子给的，他没舍得吃，用油纸包着。他把麦饼递过去：“给。”
老婆婆吓了一跳，不敢接。娃却伸手要抓，被老婆婆按住了。
“拿着吧。”李世民走过来，把麦饼塞到老婆婆手里，“我们是义兵，不抢粮，还会分粮。”
老婆婆这才敢接，抖着声音道谢。娃咬了口麦饼，眼睛亮得像星星，偷偷看了李元霸一眼，又赶紧低下头。
李元霸看着那娃吃饼，突然觉得，刚才砸城门时震得手心发麻，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当晚，太原军在潼关分粮。百姓们排着队领粮，没人抢，没人闹，只偶尔有低低的哭声——是饿了太久，捧着粮袋就掉眼泪。李元霸跟着李世民在粮车旁帮忙，他力气大，一袋粮扛起来不费劲，只是动作笨乎乎的，总怕把粮袋蹭破了。
“四少爷，您歇着吧，这点活我们来就行。”管粮的老兵过意不去。
李元霸摇头：“不累。”他看着领粮的百姓，突然问李世民：“二哥，长安城里的百姓，也有没饭吃的吗？”
“有。”李世民点头，“比这儿还多。杨广征高句丽，修大运河，把粮食都耗光了。”
“那咱们快点去长安吧。”李元霸说，“去了就分粮，他们就有饭吃了。”
李世民摸了摸他的头：“好。咱们快点去。”可他心里清楚，到了长安，要面对的不只是饿肚子的百姓，还有更厉害的对手——比如那个丢了鎏金镗的宇文成都，比如长安城里盘根错节的世家，甚至……可能还有李渊那些早就盯着“唐王”之位的同族。
深夜，李元霸躺在潼关的官衙后院。他没睡，抱着双锤看月亮。月亮挂在秦岭的山尖上，被云遮了半边，像块缺了角的银饼。他想起白天那个吃麦饼的娃，想起树根下的蚂蚁，突然觉得，他的锤不光能砸城门、砸壕沟，还得砸开长安的粮库，砸掉那些抢百姓粮食的人。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他好像听见帐外有动静。是斥候回来了，正跟李渊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可他耳力好，还是听见了几句——
“……宇文成都没回长安，带残部去了洛阳……”
“……王世充在洛阳招兵买马，好像想拉拢他……”
“……陛下在江都，听说潼关丢了，把宫里的甲胄都赏给了禁军……”
李元霸听不懂“王世充”“江都”是啥，只记住了“宇文成都去了洛阳”。他摸了摸脚边那截断了的鎏金镗尖，镗尖凉得很。
他突然有点盼着快点到洛阳——不是想再砸断宇文成都的兵器，是想问问他：你的镗断了，以后拿啥护人呢？要是没东西护，不如……跟咱们一起分粮？
天快亮时，潼关的风小了点。李元霸终于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块从绛郡带来的野菊干。梦里，他好像看见长安的粮库开了门，百姓们排着队领粮，跟今天在潼关似的，没人哭，都在笑。
他的金锤放在粮库门口，锤身上落了层薄霜，亮得像镜子，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暖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