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之那句“如何封赏”的问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景德宫内激起了层层涟漪，却又迅速被更深沉的沉默所吞噬。百官垂首，无人应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尴尬与紧张。龙椅扶手上那“笃、笃、笃”的敲击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预示着风暴的来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般的宰相李甫，那低垂的眼帘下，眸光微微一闪。他极其轻微地、不着痕迹地，朝着身后某个方向，使了一个眼色。
那个方向，站着一位面容瘦削、眼神锐利、身着绯色孔雀补子官袍的官员，正是以刚正（或者说刻板）闻名的御史大夫，严崇。他是李甫的门生，也是其在言官系统中的重要喉舌。
严崇接收到李甫那看似随意、实则重若千钧的眼神，喉咙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咽下了一口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沫。他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知道，老师这是要让他去当这个“恶人”，去捅破那层谁都不敢触碰的窗户纸！这是一步险棋，但……也可能是攫取政治资本、向老师表忠心的绝佳机会！
严崇把心一横，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手中象牙笏板高举过顶，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打破了殿内的死寂！他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正气与忧国忧民之情，朗声道：
“臣！御史大夫严崇！有本启奏！”
这一声，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连龙椅上正在生闷气的江楚之，也停下了敲击扶手的手指，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利剑，瞬间锁定在严崇身上。他倒要看看，这个李甫的应声虫，在这种时候，能放出什么屁来！
严崇感受到皇帝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注视，小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早已打好的腹稿，用一副“忠言逆耳”、“仗义执言”的姿态，慷慨陈词：
“陛下！适才陛下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定安王殿下此次北狄之行，功勋卓着，彪炳史册，理当重赏！然——”
他话锋猛地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语调，目光扫过全场，最后重新定格在皇帝脸上，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敲击：
“正如陛下所言！定安王贵为亲王，爵位已极！手握重兵，三十万黑甲军雄踞北疆，威震狄虏！如今，又立下这不世之功，力挫强敌，安然归国，其声威……已然如日中天，震动朝野！”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见其面无表情，心中更慌，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咬紧牙关，终于抛出了那句石破天惊、也是李甫授意他必须点明的核心话语：
“陛下！古语有云：功高……则震主！权柄……过重则危国！定安王如今功盖当世，手握雄兵，威加海内！此等权势，已然……已然凌驾于百官之上！陛下……陛下乃九五之尊，胸怀四海，难道……难道就丝毫不担心……丝毫……不忌惮吗？！”
“唰——”
严崇这番话，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整个景德宫内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所有官员，无论是李甫一党，还是中立派，甚至是薛擎天这样的军方勋贵，全都骇然变色，倒吸一口凉气！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愤怒，或玩味，或担忧，齐刷刷地聚焦在严崇身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偷偷地瞟向龙椅之上的皇帝！
疯了！这严崇简直是疯了！竟然敢在朝堂之上，当着陛下的面，如此赤裸裸地……挑拨陛下与定安王的兄弟关系！直言“功高震主”！这……这是诛心之论！这是取死之道啊！！！
龙椅之上，江楚之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之前的阴沉，瞬间化为……铁青！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双手，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双虎目之中，怒火如同实质的烈焰，熊熊燃烧，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严崇那张因为恐惧而微微扭曲的脸上！那目光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将严崇千刀万剐！
“你——放——肆！！！”
江楚之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了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嘶哑，却蕴含着滔天的怒意！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因为帝王的震怒而凝固了！
严崇被这恐怖的帝王之威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双膝一软，直接瘫跪在了地上，浑身抖如筛糠，连头都不敢抬，语无伦次地辩解道：“陛……陛下息怒！臣……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臣……臣只是……只是为陛下计，为江山社稷计啊！”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眼看严崇就要被盛怒的皇帝拖出去砍了的千钧一发之际——
“陛下！”
又是一声清朗的呼唤响起！只见一直沉默的李甫，此刻却猛地踏前一步，脸上充满了“痛心疾首”和“义愤填膺”之色！他先是狠狠瞪了跪在地上的严崇一眼，然后转身，对着龙椅上的江楚之，深深一揖，声音沉痛而严厉：
“陛下！严崇狂悖！胡言乱语！竟敢在朝堂之上，妄议亲王，公然挑唆陛下与定安王殿下之间情同手足的兄弟之情！其心……实在可诛！其言，更是大逆不道！请陛下……重重治其罪！以正朝纲！”
他这一番“大义灭亲”的表演，声色俱厉，仿佛与严崇划清了界限。然而，他话语中“情同手足”、“兄弟之情”这几个字，却咬得格外重，听起来像是在维护江离，实则……却像是在刻意提醒众人——陛下与定安王，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兄弟！而严崇所言，虽然难听，却点破了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江楚之冷冷地看着李甫在那里慷慨陈词，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冰冷、充满了嘲讽意味的弧度。他岂能看不出这老狐狸的伎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严崇当恶人捅破窗户纸，他李甫再跳出来“义正辞严”地斥责，既达到了试探和施压的目的，又保全了他“忠臣”的形象！真是……好算计！
江楚之没有立刻发作，他倒要看看，这老狐狸接下来，还要耍什么花招！他强压下心中的滔天怒火，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语气冰寒刺骨：“哦？那依李相之见，此事……又当如何啊？”
李甫见皇帝接话，心中微微一喜，知道第一步试探已经成功，皇帝虽然愤怒，但并未失去理智，而且……似乎对“功高震主”这个话题，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他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脸上换上了一副忧国忧民的凝重表情，话锋一转，将矛头引向了另一个……同样棘手、却更容易引起百官共鸣的目标！
“陛下明鉴！”李甫再次躬身，语气变得极其严肃，“臣以为，眼下封赏定安王殿下之事，固然重要，但……却并非当务之急！眼下，有一事，关乎国本，关乎上京乃至整个大楚的安危，比封赏……更加紧要！亟待陛下圣裁！”
“哦？”江楚之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警惕，“何事？比封赏朕的皇弟还要紧要？”
李甫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百官，最后定格在皇帝脸上，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了那个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凛的名字：
“便是……那位随定安王一同归来，身份神秘、修为通天的……剑仙！杨！花！”
此言一出，大殿内刚刚因为皇帝怒斥严崇而稍有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李甫……终于将矛头，指向了那位……如同神魔般的存在！
江楚之瞳孔微缩，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听不出喜怒：“继续说。”
李甫深吸一口气，仿佛在陈述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语气沉重：“陛下！据奏报所言，那杨花，乃是传说中的……仙人境剑仙！修为深不可测，已非凡人手段！她一剑斩万军，劈开黔州城墙，此等威能，堪称……惊世骇俗！”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担忧：“然而，陛下需知，此等世外高人，往往……性情跳脱，行事手段……飘忽不定！他们超然物外，无拘无束，无所畏惧！今日，她可以因为与定安王的师徒之情，一剑助我大楚，劈开黔州城！但明日……明日若她一时兴起，或是性情大变，谁敢保证……她不会……也劈了我大楚的……上京城呢？！”
“嗡——”
李甫这番话，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官员的心上！就连一直稳坐钓鱼台、对李甫嗤之以鼻的薛擎天，脸色也瞬间变了！因为李甫说的……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一个不受控制、拥有毁城灭地之能的绝世强者，对于任何一个国家而言，都是……一把双刃剑！不，更像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毁灭之源！
江楚之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他死死地盯着李甫，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看穿。他冷冷地反问：“那……按照李相的意思，朕……该如何对待这位……剑仙呢？”
李甫感受到皇帝目光中的压力，但事已至此，他必须把戏做足。他挺直腰板，摆出一副“老成谋国”、“防患于未然”的姿态，沉声道：“臣以为，纵使那杨花公开承认定安王是她的徒儿，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终究是来历不明的世外之人，是敌是友，尚难定论！陛下万金之躯，身系天下安危，绝不可轻易涉险！”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终的目的：“因此，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为万千黎民计！无论如何……绝不能将那杨花……引入上京城内！至少……在摸清她的底细和真实意图之前，应当……将她……拒之于上京城外！以免……养虎为患，酿成……塌天大祸！”
“嘶——”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李甫真正说出“拒之城外”这四个字时，满朝文武还是忍不住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将一位刚刚立下大功、还是定安王师尊的仙人境剑仙……拒之门外？！这……这简直是……疯了！这不仅是对强者的极大侮辱，更是对定安王江离的公开打脸！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就在众人被李甫这大胆提议惊得目瞪口呆之时——
“臣附议！！！”
刚才还吓得瘫软在地的严崇，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猛地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再次跪伏下去！
“臣……附议！”大理寺卿周正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出列，躬身附和！
“臣等附议！”
“臣附议！”
……
如同连锁反应一般，李甫一派的官员，以及不少被“京城安危”吓住的中立官员，纷纷出列，跪倒在地，齐声高呼附议！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声浪！
转眼之间，朝堂之上，跪倒了一大片！只剩下以薛擎天为首的少数军方勋贵和部分耿直之臣，还站在原地，脸色铁青，怒视着李甫等人！
“你……你们……你们……”
龙椅之上，江楚之看着下方跪倒的一片官员，听着那“附议”之声，只觉得一股逆血直冲顶门！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以李甫为首的众人，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又由煞白转为涨红！
愤怒！极致的愤怒！还有一丝被群臣“逼宫”的屈辱与……冰寒！
这些臣子……他们关心的，根本不是江山社稷！他们是在借题发挥！他们是在害怕！害怕皇弟功高盖主！害怕那不可控的力量！他们更是在……试探！试探他这个皇帝的底线！
“好……好……好得很！！！”
江楚之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发出一声怒极的咆哮！他浑身散发出的恐怖气势，让整个大殿都为之震颤！
“你们……真是朕的……好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