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看见那个穿旧院服的学子时，对方正站在侧门边上，手里的信纸被风吹得哗哗响。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李慕白立刻明白了。
他快步走过去，脚步带起一阵尘土。那人低头看着地面，声音发抖：“我……我们错了。那些话，都是被人煽动的。”
他说完，把信递过来。李慕白接过去打开看了一眼，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几个人轮流写的，最后按了一排红手印。
“我们想回来。”那人终于抬头，“我们知道错了。”
李慕白没急着回话，而是把信折好塞进袖子里。“走吧，”他说，“先生从没说过谁不能回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广场走。那边人群还没散，有的在议论账本的事，有的围着格物学社的新牌子看。突然有人注意到他们，声音小了下来。
齐云深这时才往前走了几步，站到讲台边缘。他展开那封信，只念了一句开头：“‘昔日误信谗言，离校而去，今知真相，羞愧难当’。”
他放下信，看着底下的人：“你们能回来，比任何辩白都重要。”
话音刚落，东边回廊拐角走出三个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书院服，低着头。接着西边也来了两个，其中一个腿有点跛，走得慢。再后来，藏书阁后面转出一大群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大。
他们一个个走进广场，没人说话。
有个瘦高的学生走到台前，突然跪下。他膝盖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齐云深跳下讲台，直接把他扶起来。“错的是操纵之人，”他说，“你们也是受害者。”
又一个女生抹着眼泪说：“我爹逼我退学那天，喝了别人送的茶，第二天就嚷着要卖地搬家……我现在才知道，那茶有问题。”
齐云深点头：“现在知道也不晚。”
李慕白在旁边插了句：“格物之学，贵在知行合一。你们走了，是听了传言；如今回来，是用了脑子——这本身就是进步。”
这话一出，有几个原本冷脸站着的学生忍不住笑了。
气氛一下子松了下来。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举起手：“先生，我走之前抄了一份《测流图稿》，一直带在身边，能不能交给工坊用？”
齐云深马上说：“当然可以。”
另一个矮个子学生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在家试着画了村边河道的等高线图……虽然不太准，但我想改。”
齐云深接过图纸看了看，线条歪斜，标注混乱，但基本思路是对的。他抬起头：“思路对了。细节可改，方向不偏——这就是学问该有的样子。”
周围响起掌声。
这次不是为了揭发谁，也不是庆祝胜利，而是为这些回来了的人。
天色渐暗，夕阳照在格物堂的屋檐上。齐云深当众宣布：“从明天开始，格物堂照常上课。实验组分三班轮值，早中晚各一班。藏书阁今晚就开始补录缺损笔记，需要人手的去东斋三号房登记。”
说完他就转身往工坊走。
路上碰到赵小娥，她抱着一堆炭笔跑过来：“齐先生！大家要把实验架搬出来擦一遍，您看放哪儿？”
“原位就行。”他说，“原来怎么摆，现在还怎么摆。”
赵小娥应了一声，蹦蹦跳跳跑了。
李慕白追上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单：“刚才统计了一下，一共回来了二十七人。其中有十五个参加过分流实验，八个会做木工模型，还有三个懂点药材配比。”
齐云深听着，脚步没停：“安排进小组就行，别分什么新老生。”
“有人担心再出事。”李慕白说，“怕裴府还有后招。”
“怕也没用。”齐云深停下来看他一眼，“我们只能继续做事。只要数据真、实验实、记录全，他们就没法再动手脚。”
李慕白咧嘴一笑：“您说得对。反正咱们现在有账本副本，有家长证词，还有死士口供，谁来都不怕。”
两人走到工坊门口，里面已经亮起了灯。
几个学生正在清理桌面，有人拿布擦量具，有人整理竹尺和铜环。角落里堆着几块蒙尘的沙盘板，一个戴斗笠的男生正蹲着刮上面干掉的泥痕。
齐云深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李慕白低声说：“您不进去说两句？”
“不用。”他说，“他们已经在做了，这就够了。”
他转身走向格物堂，怀里揣着明天要用的讲义草稿。路过公告栏时，看到新贴的一张纸，上面写着：
【明日课程安排】
辰时三刻：水流势能转化原理（含沙盘演示）
巳时：实验组第一轮值班登记
午时一刻：河道测绘基础培训
下面还加了一行小字：**欢迎所有同学参与，不分先后。**
齐云深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风从背后吹过来，把讲义的一角掀了起来。他伸手压住纸页，继续往前走。
格物堂的门开着，里面有学生在扫地。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很轻。
他走进去，把讲义放在桌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明天的第一道题：
“若上游水位每时辰涨三寸，下游闸口开启半尺，问几时可通航？”
写完他退后一步看了看，觉得字太挤，又用袖子擦掉重写。
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一群学生抬着一个木架进来，是以前做分流实验用的主支架。架子上有几处裂痕，但他们用麻绳绑得很结实。
一人喊：“齐先生！这架子还能用吗？”
齐云深探头看了一眼：“修好了就能用。”
“我们今晚就修！”那人说完，招呼其他人把架子搬到工坊后院。
灯光一盏盏亮起来。
有人在核对数据，有人在裁纸抄录，还有人在讨论怎么改进龙骨水车的齿轮咬合度。
齐云深站在堂前，看着这一切。
李慕白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您说，他们以后会不会也被人骗走？”
“可能会。”齐云深说，“但只要我们一直把真相摆在明面上，他们总会找回来。”
“那要是下次骗得更狠呢？”
“那就让我们变得更难被骗。”
李慕白笑了：“这话该写进教材里。”
齐云深没接话，而是拿起桌上的炭笔，在讲义空白处记了一行小字：
【提醒：明日课前提醒学生检查实验记录双备份】
他刚写完，门外又有人喊：“齐先生！藏书阁找到您之前丢的那份《水利辑要》手稿了！封面有点烧焦，但内容完整！”
齐云深猛地抬头。
他快步往外走，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住，回头对李慕白说：“叫几个人带上灯笼，去后山把备用实验箱搬回来。里面的量具该校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