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把炭笔递出去的时候，那学生手抖了一下，没敢接。他盯着那支黑乎乎的笔头，像是怕它咬人。齐云深没催，就那么站着，袖口的补丁在风里轻轻晃。学生 finally 抬头，飞快地抓过炭笔，低头就往本子上写，手指关节都泛白。
齐云深转身进了工坊。
棚子里还留着白天的热气，几张木桌上摆着未收的沙盘和竹管。他蹲下身，手指摸到连接虹吸装置的竹节接口。那里有一道细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记得这个编号——这是第七个出问题的接口了。前几次说是老鼠啃的，可书院地基高，鼠患少，再说这痕迹是斜切的，像被小刀刮过。
他没声张，只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写下“七号竹节，磨损异常”，折好塞进书箱暗格。
门帘一掀，李慕白进来，手里转着扇子。他看了眼桌上的模型，压低声音：“西斋今早换了三把门锁。”
齐云深抬头：“谁换的？”
“新来的杂役，脸生得很。老周被调去守藏书楼后院了，说是年纪大了，不适合管钥匙。”
“不合适？”齐云深冷笑，“他当值十年，一次差错没有。”
李慕白点头：“他们在清人。咱们这边能用的，一个个都被支开。”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过了会儿，齐云深起身：“走，去后山看看。”
夜风已经凉了，草叶上开始结露。他们沿着小路往上走，到了一处高台。这里原是书院放风筝的地方，现在荒着，只有几块石头被人坐得发亮。站这儿能看清整个书院：主院灯火通明，东斋黑了一半，西斋倒是亮着几盏灯，但人影晃动得奇怪，不像读书，倒像在传话。
李慕白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摊开。是手绘的书院平面图，上面用红蓝两色标了路线和时间点。
“你看，”他指着西斋角落，“每天戌时三刻，有个穿灰袍的会从侧门出去，绕到柴房后面，待一炷香时间。今天我让一个新生跟着，发现他和厨房的老刘碰头，交了个布包。”
齐云深皱眉：“老刘不是赵叔的人？”
“以前是。但最近他儿子被调去城外粮仓做事，听说待遇不错。”
齐云深懂了。这是拿家人换忠诚。
李慕白又指另一处：“还有，工房的匠具这两天卡得特别严。借个锤子要批条，说是为了防‘滥用公物’。可昨天刘夫子的学生摔坏砚台，反倒没人管。”
齐云深看着主院方向。那里挂着一块匾，写着“明德惟馨”。风吹过来，檐角的铃铛响了一声。
“他们不是散着来的。”他说，“是有章法的。先攻名声，再断资源，最后换人。现在三步都开始了。”
李慕白扇子敲了下手心：“下一步怎么办？继续做实验？还是……先挖根？”
齐云深没答。他想起白天那个学生，低头写字的样子像极了当初在赵福生酒楼捡剩菜的自己。那时候他饿得站不稳，连筷子都握不住。现在有人递他炭笔，不是扔墨块，也不是骂他妖言惑众。
“我们现在做的每一道题，都是在拆他们的墙。”他终于开口，“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懂水利，是怕人人都敢动手验证。一旦有人开始算、开始试，他们的‘理’就不灵了。”
李慕白笑了：“你还记得刚来那天吗？连顿饱饭都没有。”
“记得。”齐云深也笑，“但现在，有人愿意试了。”
风大了些，吹得衣摆啪啪响。远处主院的灯忽然灭了一盏，像是有人走了出来。齐云深眯眼看了看，没动。
“裴阙不会就这么算了。”他说，“他现在不出手，是在等我们松懈。等我们觉得赢了，开始争名夺利，互相猜忌，那时候他再一网打尽。”
李慕白收起扇子：“那我们就别松懈。”
“不止。”齐云深从怀里摸出一张图，“我已经让小满去联系漕帮那边，把《税赋对照表》再印一批。这次不贴墙上，直接送进商人家门。让他们自己算，裴家一年赚多少，他们就被抽了多少血。”
李慕白眼睛一亮：“这招狠。”
“还不够。”齐云深指着工坊方向，“明天开始，所有实验记录必须双份存档。一份留底，一份藏在赵叔酒楼的地窖里。进出工坊的人，全要登记名字和时间。”
“你怀疑还有内鬼？”
“不是怀疑。”齐云深声音低下去，“是肯定。老周被调走，新来的钥匙管理员是个生面孔，可他昨天居然知道我们第三组用的是黄竹管——这种细节，只有常来工坊的人才知道。”
李慕白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扇子，忽然说：“我爹当年也是这么没的。他治水有功，可得罪了人，最后说他贪墨，一根绳子吊死在衙门后院。我娘带着我和妹妹逃出来，半路病死。”
齐云深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肩膀。
李慕白抬起头：“所以我不能输。也不让你输。”
两人并肩站着，谁也没再开口。书院看起来安静，可那安静底下全是动静。西斋的灯陆续灭了，但灭得太整齐，像是统一指令。主院那边，一个黑影匆匆走过回廊，手里提着个盒子，直奔书房。
齐云深盯着那扇窗。他知道，里面挂着“难得糊涂”的匾，书架按颜色分类奏章，茶盖轻敲杯沿的声音今晚一定没停。
“他们以为堵住我们的嘴就够了。”他低声说，“可只要还有人想试试，我们就还在。”
李慕白点头：“那就让更多人来试。”
“明天早上六点。”齐云深说，“工坊开门。谁想学，谁就来。”
他转身准备下山，走到一半又停下。回头看了眼那张手绘图，伸手把它从李慕白手里拿过来，在右下角添了三个字：**格物社**。
然后他把图折好，塞进对方怀里。
李慕白站在原地没动。风把他的衣袖吹起来，露出里面一层布料，上面隐约有线条，像是画了什么。他没遮，就那么站着，直到齐云深的身影消失在小路拐角。
他自己又看了一会儿书院。
然后打开扇子，在背面写了几个字：**查柴房、盯钥匙、记人名**。
合上扇子，转身下山。
齐云深回到东斋居所，屋里没点灯。他摸黑把今日的竹筒损耗清单夹进书箱暗格，袖中那份最新实验图稿一直没拿出来。他坐在床沿，听见远处传来打更声。
二更了。
他知道睡不着。
明天还得早起。
工坊的门要准时开。
那个拿炭笔的学生，可能会第一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