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了一层青灰，齐云深就醒了。
他没睁眼，先动了动手腕——泡了一晚的裂口已经结了薄痂，不疼了。翻身下床时，脚底踩到一块翘起的木板，发出“吱”的一声轻响。这声音他记得，昨天收工前还顺手量过缝隙宽度，差半寸就能塞进一片竹片当楔子。
他没去修。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洗了把脸，他把那身靛青长衫捋了又捋，袖口补丁叠着补丁，但浆洗得硬挺。对着墙角铜盆照了照，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块温润的石头。
他知道今天要做什么。
不是刷碗，不是劈柴，也不是救火。
是借钱。
准确地说，是向赵福生借三钱银子，买一本《四书章句集注》。
他站在后厨门口等阿四来交班，手里攥着一张纸——昨夜睡前默写的科举流程图，从府试到殿试，七道关卡，环环相扣。最顶上写着四个字：**先得有书**。
阿四打着哈欠进来，瞥他一眼：“哟，今儿起得比鸡还早？”
齐云深没接话，只问：“掌柜呢？”
“后院验货，新到的花椒掺了籽，正骂人呢。”
齐云深点点头，转身往里走。
穿过天井时，一阵风卷着灶灰扑在脸上，他抬手抹了把，脚步没停。
赵福生果然在后院，蹲在一筐干辣椒旁边，捏起一撮往鼻下一送，猛吸一口，咳得直捶胸口。他右腿微跛，站起来时扶了下墙，眉头皱成个“川”字。
“掌柜。”齐云深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有件事想请您帮个忙。”
赵福生眯眼看过来，见是他，神色缓了些：“是你啊。说吧，啥事？”
“我想考科举。”齐云深声音不高，也不低，“眼下最要紧的是买书自学，可手头实在拮据……能否暂借三钱银子？等我日后有了进项，定当如数归还。”
话出口那一刻，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太顺了。
仿佛这句话在他脑子里排练过千百遍，只等一个时机脱口而出。
赵福生没立刻答，反而抓了把花椒，在掌心搓了搓，任碎屑簌簌落下。
“你这孩子，心思清明，做事也稳重。”他终于开口，“前两天救火那手，连老阿三都说‘这小子有谱气’。我还琢磨着，往后让你管管库房。”
齐云深没接这话。
他知道，这是铺垫。
果不其然，赵福生话锋一转：“可这科举啊，不是识几个字就能中的。”
他摇头，语气沉下来：“你知道去年府试多少人报名？一千六百三十七个。过了的，三十九人。你还记得隔壁巷子那个王秀才吗？念书念到胡子花白，去年倒在考场门口，吐了口血，再没起来。”
齐云深当然知道。
那人死前还在背《大学》首章。
“我不是不信你。”赵福生叹了口气，“你是读书人，护着箱子像护命，这点我就服你。可你要真想走这条路，得明白一件事——这不是拼脑子，是拼银子。”
他指了指自己鼻子：“我当年在御膳房，见过太多寒门子弟。文章写得比谁都好，可连一本墨批本都买不起，怎么跟那些请得起名师、抄得了押题卷的公子哥比？”
齐云深喉咙动了动。
他知道对方说得对。
但他不能退。
“只要有一线机会，我也想试试。”他说，“我不求中举，只想先看看书。”
赵福生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下，笑得有点苦：“你要我借你三钱银子，是看得起我。可我要是真借了，明天你饿了，我该不该再给一口饭？后天你病了，我该不该请郎中？人心一软，就是无底洞。”
他拍了拍齐云深肩膀：“你要真有心，不如先多做些活，攒点工钱再说。三钱银子，干满一个月杂役就有了。到时候，我亲自陪你去买书。”
说完，他弯腰拎起一筐辣椒，转身要走。
齐云深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这拒绝不算绝情。
甚至可以说，已经是最大的善意。
可那股憋了整晚的劲儿，还是像被戳破的皮球，一下子泄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昨天还能在盐水盆里拨姜皮，能甩沙袋控火势，能码柴堆码出个“回”字形。可现在，它什么都改变不了。
连一本书都买不到。
他慢慢退出后院，回到自己睡觉的小隔间。
门关上的一瞬，屋里只剩他一人。
墙角扫帚斜靠着，柄上有道新鲜划痕——昨晚他用指甲刻的，记的是某本古籍里的治水方略。灶台边炭灰未清，一小截烧剩的炭条静静躺在灰堆里。
他走过去，捡起那截炭条。
手指摩挲着粗糙的表面，忽然想起现代实验室里那种高纯度石墨笔。那时候他在墓道画剖面图，一笔下去，线条清晰得能当尺子用。
而现在，他要用这半截废炭，在土墙上写下第一个目标。
他转身，走到墙边。
手腕轻轻一划，留下一道黑痕。
然后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
**第一钱**
写完，他退后半步，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两秒。
没有热血沸腾，也没有咬牙切齿。
只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把一颗种子埋进了冻土，不知道能不能发芽，但至少，已经下了种。
他放下炭条，整了整衣领，开门走了出去。
路过前厅时，赵福生正在算账，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目光碰了一下。
谁都没说话。
齐云深点头致意，径直走向酒楼大门。
门轴“嘎吱”一声转开，晨光涌进来，照在他身上。
他迈步跨过门槛，一只脚落在门外青石板上。
街市已经开始热闹，卖炊饼的推车正支起来，油锅滋啦作响。
他往前走了一步。
第二步还没落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喊：
“哎！你那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