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王府的马车并未驶向皇城东北隅那座传闻中森严如铁狱的王府，而是径直出了京城南门，一路向南，蹄声嘚嘚，踏碎了郊外的寂静。
车内，风倾瑶与楚墨轩各踞一端。
经过方才府门前那一场无声的交锋，车内气氛愈发凝滞。楚墨轩阖着眼，仿佛刚才那个释放出修罗场般气息的人不是他，只余下指尖偶尔在膝上轻轻敲击，规律得令人心头发紧。
风倾瑶也乐得清静，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逝的夜景。远离了京城的喧嚣，旷野的风带着草木清香灌入车内，稍稍吹散了她心头的窒闷。重生以来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旋，赐婚夜的决绝，祠堂前的对峙，以及方才楚墨轩那看似羞辱实则维护的举动……这一切，都与前世的轨迹截然不同。
最大的变数，便是身边这个男人。
前世的楚墨轩，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模糊而危险的符号。寒王，陛下幼弟，手握重兵，性情阴鸷暴戾，是朝堂上下皆不欲招惹的存在。她甚至记不起前世赐婚夜他是否也曾出现在风府之外。唯一清晰的，只有他冲进血祭法阵，为她殉情时那决绝而疯狂的眼神。
那眼神，如今想来，仍让她心尖颤栗。
他为何会为她做到那般地步？十年隐忍的情愫从何而起？她与他之间，在前世更早的时候，是否有过她不知道的交集？
思绪纷乱间，马车缓缓停下。
“王爷，别院到了。” 车外传来侍卫低沉的声音。
楚墨轩睁开眼，那双眸子在昏暗的车厢内，依旧亮得惊人。他未看风倾瑶，率先下了车。
风倾瑶跟着下车，抬眼望去，微微一怔。眼前并非想象中的亭台楼阁，而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园，黑瓦白墙，风格简洁近乎朴拙，唯有门口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映出“云栖别院”四个清瘦的字。院墙内，有竹影婆娑，清幽得不似一位权势煊赫的亲王府邸，倒像是个文人雅士的归隐之所。
楚墨轩脚步未停，径直入内。风倾瑶略一迟疑，跟了上去。引路的侍卫沉默寡言，穿过几重月洞门，绕过一片幽静的竹林，才在一处独立的院落前停下。
“王妃，此处名‘听雪阁’，王爷吩咐，请您在此歇息。” 侍卫躬身道，“院内已备有热水和换洗衣物，若有需要，可摇廊下的银铃。”
风倾瑶颔首：“有劳。”
侍卫退下后，风倾瑶推开院门。小院精致，有花有树，一角还有个小池塘，月色下波光粼粼。正房灯火通明，她走进去，屋内陈设清雅，一应物件皆非凡品，却无过多奢华点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沁人心脾。
两名容貌清秀的侍女垂手侍立，见到她，恭敬行礼：“奴婢含翠（揽月），见过王妃。”
“起来吧。”风倾瑶目光扫过，这两名侍女眼神清正，举止有度，显然是经过严格调教之人。
“热水已备好，请王妃沐浴更衣。”含翠轻声说道。
风倾瑶确实感到一身疲惫，不仅是身体，更是心神。她屏退了侍女，独自走入净房。巨大的柏木浴桶中热气氤氲，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花瓣和安神的草药。她褪去身上那件依旧鲜艳的嫁衣，如同褪去一层前世的桎梏，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
水流包裹着身体，舒缓着紧绷的神经。她闭上眼，前世今生的一幕幕再次不受控制地涌现。剜骨之痛，抽髓之寒，萧逸尘的冷笑，风婉清的伪善，族人的冷漠……还有楚墨轩的血。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寒。仇恨是支撑她重生的基石，但她知道，仅凭仇恨，走不远。她需要力量，需要弄清楚灵犀玉髓究竟是什么，需要查明楚墨轩与她之间隐藏的关联，更需要破开那笼罩而来的迷雾与诅咒。
沐浴后，换上一身柔软的月白寝衣，风倾瑶觉得清爽了许多。她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夜风拂面，带着山间特有的清润。远处，楚墨轩所住的主院“墨韵堂”方向，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沉寂得仿佛无人居住。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还要深沉难测。
她正凝神间，胸口处突然传来一丝极细微的悸动，很轻，却异常清晰。并非心跳，而是更深层的地方，仿佛有什么被触动了一下。与此同时，她贴身佩戴的那枚自幼便不曾离身的、看似普通的弯月形玉坠，隐隐散发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风倾瑶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握住了玉坠。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难道……这就是那所谓的“灵犀玉髓”？
前世的萧逸尘和风婉清，似乎并未明确提及玉髓的形状，只说是蕴藏在她血脉骨骼中的力量。这玉坠，莫非是钥匙？还是容器？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仿佛瓷器碎裂的声音，隐隐从远处传来，方向似乎是……主院？
风倾瑶眸光一凝，几乎是出于本能，她悄无声息地跃出窗户，身形几个起落，便如夜魅般融入了阴影之中，朝着声音来源处潜去。前世作为将门嫡女，她虽不喜武艺，但基本的强身功夫和家传的轻身术还是学了些皮毛，此刻运用起来，竟比记忆中要娴熟灵巧不少。
靠近墨韵堂，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但奇怪的是，这些暗卫似乎并未全力阻拦，更像是……一种默许的警戒。
风倾瑶屏息凝神，借着花草树木的掩护，贴近了主院书房的外墙。书房的窗纸上，映出楚墨轩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身影。而刚才那声脆响，似乎是从书房内间传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一侧，寻了个视觉死角，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楚墨轩背对着窗户，站在书案前，地上是一只碎裂的瓷杯，茶水溅湿了昂贵的地毯。他周身的气息极度不稳定，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沉寂，而是一种压抑的、仿佛濒临失控的暴戾。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风倾瑶甚至能听到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他在忍耐巨大的痛苦？还是……别的什么？
突然，楚墨轩猛地转身！
风倾瑶心头一跳，险些暴露气息。只见他面色苍白，额角有细密的冷汗，但那双眼睛，却红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浓烈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痛苦与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房间，最终，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猛地定格在了风倾瑶藏身的方向！
尽管隔着墙壁和夜色，风倾瑶却有一种被他彻底看穿的错觉，背脊瞬间窜上一股寒意。
但他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死死地盯着这个方向，喉咙里发出低沉如困兽般的嘶鸣：“出……去……”
这话，显然不是对她说的。
风倾瑶心头巨震。他在对谁说话？这房间里，还有别人？可她并未感受到第三人的气息。
或者说……他是在对抗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
联想到前世听闻的关于寒王身中奇毒、时而会失控发狂的传言，风倾瑶似乎明白了什么。但那眼神中的痛苦与执念，又似乎不仅仅是毒素所致。
就在这诡异对峙的刹那，风倾瑶胸口的玉坠再次传来清晰的温热感，甚至微微震颤起来。而楚墨轩那血红的眸子，在玉坠产生反应的瞬间，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迷茫，那骇人的疯狂竟稍稍退却了一瞬。
虽然只有一瞬，却让风倾瑶捕捉到了。
这玉坠，果然与他有关！
她不敢再多留，趁着楚墨轩似乎被体内某种力量牵扯，悄然退后，迅速离开了墨韵堂的范围，回到了听雪阁。
这一夜，风倾瑶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破碎的记忆片段与光怪陆离的景象交织。有幼时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有母亲温柔却模糊的容颜，有暗夜古刹中摇曳的烛火，有横断山脉亘古的风雪，还有楚墨轩那双时而冰冷、时而疯狂、时而……带着她看不懂的深情的眼睛。
翌日清晨，风倾瑶被窗外鸟鸣声唤醒。虽然睡眠不佳，但重生后她的精神似乎远比前世旺盛。
用过早膳，她正在院中漫步，熟悉环境，一名侍卫前来通报：“王妃，王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风倾瑶眉梢微挑。这么快？是为昨夜她窥探之事，还是另有缘由？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神色平静地跟着侍卫前往墨韵堂。
书房内，楚墨轩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一袭墨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丝毫看不出昨夜那般失控的痕迹。他正站在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却化不开那骨子里的冷冽。
“王爷。”风倾瑶敛衽一礼，姿态无可挑剔，却也无多少暖意。
楚墨轩搁下笔，抬眸看她。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从她脸上刮过，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睡得可好？”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尚可，谢王爷惦记。”风倾瑶垂眸应答。
“本王的别院，不比京城繁华，但胜在清静。”楚墨轩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让她闻到他身上清冷的松木气息，“希望王妃，能安守这份‘清静’。”
这话，意有所指。
风倾瑶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臣女既已嫁入寒王府，自是王府之人。王府之静，便是臣女之静。”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挑衅的弧度，“只是不知，王爷的‘清静’，能维持几时？”
楚墨轩眸色骤然转深，眼底似有风暴凝聚。他猛地伸手，捏住了风倾瑶的下巴，力道之大，让她瞬间蹙眉。
“风倾瑶，”他几乎是咬着牙，声音低沉危险，“不要试图挑衅本王。本王既能给你庇护，也能将你重新推回深渊。风家、东宫，乃至整个京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心知肚明。安分守己，或许还能活得长久些。”
他的指尖冰凉，触感却如同烙铁。风倾瑶能感受到他压抑的怒火，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王爷是在担心我，”她轻轻开口，气息拂过他紧绷的下颌，“还是在担心……我身上的麻烦，会坏了王爷的棋局？”
楚墨轩捏着她下巴的手猛地收紧，眸中风暴更甚。就在风倾瑶以为他要发作时，他却突然松开了手，转身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下去吧。无事不要离开听雪阁。”
风倾瑶摸了摸有些发痛的下巴，看着男人冷硬的背影，心中疑窦更深。他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关于她，关于他自己，关于他们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她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脚步微顿，似是无意般轻声道：“昨夜似乎听到异响，王爷……没事吧？”
楚墨轩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应。
风倾瑶不再停留，迈步而出。阳光洒满庭院，她却感觉仿佛踏入了更深的迷局。楚墨轩是她复仇路上最大的变数和依仗，但若搞不清他的底细和目的，与虎谋皮，恐遭反噬。
她需要尽快弄清楚灵犀玉髓的秘密，以及楚墨轩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风倾瑶安分地待在听雪阁，看似深居简出，实则通过含翠和揽月，以及自己暗中观察，逐渐对别院和楚墨轩有了初步了解。
楚墨轩似乎非常忙碌，时常外出，即便在别院，也多半待在墨韵堂处理事务，鲜少露面。别院守卫森严，尤其是墨韵堂和後山一处被列为禁地的竹林，等闲人不得靠近。
而风倾瑶也发现，自己身体似乎有些不同。精力更充沛，耳目更聪敏，甚至对一些细微的气息流动格外敏感。她尝试着按照记忆中模糊的家传内功心法调息，竟感觉体内有一股微弱的、温热的气流在缓缓流动。
这在前世，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是因为重生，还是因为那所谓的灵犀玉髓开始觉醒？
这日午后，风倾瑶正在院中树下翻阅一本杂记，含翠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过来，轻声道：“王妃，京中送来帖子，三日后，安阳长公主在府中举办赏花宴，给您也下了帖子。”
风倾瑶接过那张洒金帖子，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精美的纹样。安阳长公主，皇帝的胞妹，性情爽朗，最爱举办宴会，是京城贵妇圈的核心人物之一。前世的她，作为准太子妃，自然是这些宴会的座上宾。
如今，她已嫁为人妇，还是嫁给了与东宫不睦的寒王，这帖子，是试探，是看戏，还是别有用心？
“王爷可知此事？”风倾瑶放下帖子，问道。
“王爷已知晓，说……全凭王妃心意。”含翠回道。
全凭她心意？风倾瑶眸光微闪。楚墨轩这是要将她推出去，独自面对京城的风刀霜剑？还是想借此看看，她这个新婚的寒王妃，究竟有几分斤两？
她去，必然成为众矢之的，风婉清和萧逸尘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羞辱试探她。她不去，则显得怯懦，坐实了寒王妃不受待见、躲躲藏藏的传言，于她日后行事更为不利。
这是一场不得不赴的鸿门宴。
也好。风倾瑶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蛰伏数日，也该出去走走了。有些账，总要开始清算。有些脸，总要亲自去撕破！
“回复长公主府，三日后，本妃准时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