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老巷的青石板上结了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沈砚辞披着厚棉袄，站在沈记印坊的门槛边，看着巷口的老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像极了爷爷留在刻字谱上的简笔画。
“沈师傅，尝尝今年的新茶。”张婶端着个粗瓷碗走进来，碗里的茶汤泛着琥珀色，热气袅袅中飘来清苦的香气，“前儿个我那口子从山里捎回来的，说是野茶，比店里买的醇。”
沈砚辞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忽然想起灵溪真人字条里的“春茶之约”。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汤滑过喉咙，留下淡淡的回甘，竟与记忆里夏晚星煮的茶味道有些相似——那年春天，她在印坊后院的石桌上支了个小泥炉，用陶罐煮着从老家带来的野茶，说“沈师傅你尝尝，这是我们那儿的味道”。
“是挺醇的。”他轻声说，眼角的纹路在热气里柔和了几分。
张婶瞅着他手边的木匣，里面的“念”字紫楠木活字在晨光里泛着紫光：“这木头真稀罕，是用来刻啥的？”
“不刻啥，就留着看看。”沈砚辞将木匣推到一边，从工作台下拖出个藤编筐，里面装着刚收的栀子花瓣——是他趁着天晴，把后院开败的栀子花捡回来晒干的，打算按灵溪真人的香方，再制些养魂香。
“囡囡这丫头，昨天还说要学做香呢。”张婶笑着说，“她说夏姐姐以前教过她编草绳，现在想跟着你学做香，说这样就能离夏姐姐近点。”
沈砚辞的动作顿了顿，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栀子花瓣上，泛着细碎的金芒。他想起夏晚星总爱在晒花瓣的时候哼歌，调子软软的，像山涧的溪水，问她唱的啥，她就红着脸说“是奶奶教的采茶歌”。
“等晒干了，就让她来学。”他拿起一片花瓣，指尖传来干燥的触感，却仿佛还带着晨露的湿润。
傍晚收工时，老李顶着寒风来了，手里拎着个油纸包，一进门就搓着手哈气：“沈先生，刚从档案室翻出来的，说是灵溪真人当年的随身物品，你看看有没有用。”
油纸包里裹着个竹制茶筒，筒身上刻着简单的兰草纹，打开来，里面装着半罐茶叶，叶片已经有些发黑，却还残留着淡淡的清香。茶筒底下压着张折叠的纸，展开来看，是张手绘的采茶图，画的是个女子背着竹篓，在茶园里弯腰采茶，旁边用小字写着“清明前，采新蕊，三分炒，七分揉”。
“是灵溪真人画的。”沈砚辞的指尖拂过画中的女子，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夏晚星，“这采茶的法子，和晚星说的一模一样。”
老李凑过来看：“技术队说这茶叶里还残留着微弱的灵力，说不定能用来加强养魂香的效果。”
沈砚辞点点头，将茶叶小心地倒出来，和晒干的栀子花瓣放在一起。他忽然想按图里的法子，亲手炒一次茶——不为别的，就想尝尝爷爷和灵溪真人没能喝上的春茶，尝尝夏晚星记忆里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他找出爷爷留下的一口小铁锅，在院子里支起灶台。青石板上的薄霜还没化，寒气顺着裤脚往上钻，他却不觉得冷。将铁锅烧得发红，倒入新鲜的野茶，用竹匾反复翻炒，茶叶的清香混着烟火气漫开来，竟驱散了些许寒意。
“沈叔叔，我来帮你！”囡囡背着个小竹篓跑进来，篓子里装着她捡的枯枝，“张奶奶说烧火要硬柴才旺。”
沈砚辞笑着点头，看着她蹲在灶台边添柴，火光映红了她的小脸，像极了当年在石桌边煮茶的夏晚星。茶叶炒到半干，他按图里说的“七分揉”，将茶叶放在竹匾里反复揉搓，直到叶片卷成细条，挤出淡淡的茶汁。
“为什么要揉啊？”囡囡托着下巴问。
“揉过的茶，味道才够厚。”沈砚辞想起夏晚星说过的话，“就像人受过的苦，熬过去了，才能活出滋味。”
茶叶晾干后，他取来陶罐，在泥炉上慢慢煮着。水开时，茶汤翻滚着泛起白沫，清苦的香气漫过整个院子，与晒干的栀子花香缠绕在一起。他倒了两杯，一杯放在夏晚星的墓碑前，一杯自己捧着，坐在老槐树下慢慢喝。
“尝尝看。”他对着墓碑轻声说，“虽然不是清明前的新蕊，也算圆了个念想。”
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应答。茶汤入喉，清苦中带着回甘，暖意从胃里慢慢散开，流遍四肢百骸。他忽然觉得，爷爷和灵溪真人，夏晚星和那些逝去的灵力者，仿佛都坐在这棵老槐树下，陪着他喝这杯迟到的茶。
“沈叔叔，香做好了吗？”囡囡举着个小小的香囊跑过来，里面装着他昨晚制的养魂香粉，“我想送给张奶奶，她说最近总做噩梦。”
沈砚辞接过香囊，在上面刻了个小小的“安”字：“拿去吧，告诉张奶奶，睡前燃一点，能睡安稳。”
囡囡蹦蹦跳跳地跑了，香囊上的“安”字在阳光下闪着光。沈砚辞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茶杯，茶汤已经凉了，却还留着淡淡的余温。
他知道，有些约定或许永远赶不上时间，但只要有人记得，用一杯茶，一缕香，一个字，把那些温暖的瞬间留住，就能在漫长的岁月里，找到继续前行的力量。
暮色渐浓时，他收起陶罐，将剩下的茶叶小心地装回竹制茶筒，和那枚“念”字活字放在一起。作坊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影子，像一块被炉火烤热的木头，在寒凉的夜色里，散发着淡淡的余温。
老巷的风还在吹，却仿佛不再那么刺骨。因为总有一些人和事，像杯里的茶，香里的暖，字里的念，在时光里沉淀下来，变成心底最坚实的温度，支撑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