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在沙盘前踱步的脚步突然凝住，铠甲鳞片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寒芒。他粗糙的拇指摩挲着腰间玉带钩上残缺的赝品羊脂佩，喉结滚动着吐出积郁的浊气：不过若能解了江北这燃眉之急……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转头死死盯住江十六，眼白密布的血丝在帐内昏暗中犹如蛛网，以咱的军功，未必不能带你进京面圣！
江十六右臂肌肉骤然绷紧，须弥刀鞘撞在木案上发出闷响。他太熟悉这种目光——七年前在江北江畔，李虎就是用这种饿狼般的眼神盯着过往商船。此刻帐外传来金戈碰撞的操练声，混着乡民被皮鞭抽打的惨叫。
西边夷人不过是越王豢养的野狗。李虎忽然抓起案头军报，羊皮卷轴上天狼将忽摩可五个朱砂字被汗渍晕染得模糊，可江北这支才是真正的獠牙！探子说那蛮子领兵可是银榜上排第四的天狼将……
噗嗤——道衍和尚突然嗤笑出声，惊得帐外飞鸟扑棱棱撞在旌旗上。他正用断齿的木簪剔着牙缝里的肉丝，油光锃亮的秃头在晨光下晃得人眼晕，十年前老夫在阴山脚下会过这崽子，杀性重得能引来九幽黄泉的罡风。老和尚忽然捏起案上盐罐，白晶晶的盐粒从指缝簌簌落下，就是道行差了点，若是没了他那契约的兽精，连老夫三刀都接不住。
常生正往嘴里塞馒头，闻言噗地喷出满嘴碎屑。他抹着嘴角坏笑，伸手揪住老和尚花白的辫子：老头，人家是银榜天狼将，你当是赌坊里摇色子的天胡牌呢？话音未落，李虎突然如饿虎扑食般蹲到老和尚跟前，铠甲鳞片刮过青砖发出刺耳摩擦声。
大师！李虎抖如筛糠的手斟满青铜觥，酒液在帐外漏进的晨光中泛着血珀般的光泽，您老若肯指点一二……
道衍和尚却将油腻的木簪伸进酒盏搅动，浮沫粘在银白胡须上泛起油光。他浑浊的老眼忽然射出精光，直刺江十六绷紧的背脊：我记得，你们江北的守将好像来头不小吧？是谁来着….
李虎听罢忽觉有戏，赶忙接话说起“正是当朝的镇北将军秦岳！可…..”他说到一半好似话头被卡住，叹了口气才尴尬着说起“秦将军也是从燕殇关退下来的，身上有负伤，他也没主意能打这场仗….
道衍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忽然想到些什么一拍大腿嗤笑着说起”噢！我记得他，我记着好像银榜上排第二十吧？不过他没受伤对上那忽摩可都够呛，况且这还负了伤…….”他说到这里手捋了捋胡须“不过也并非不可，忽摩可主修的有两套功法，一套是那摄人心魄的魔瞳，此招因人而异，对上的人心魔执念越重他便能越强，还能将活生生的人给变成兽精来供他驱使。第二套便是那山海宗的妖仙之法，他手下契约的精怪可大有说法，据说是山海兽的亚种，与他合二为一时连当年的老夫都要费血心血。不过……若是那忽摩可没了那契约的精怪，你们倒是能有一二分胜算。”
李虎何等机敏，立刻调转方向扑到江十六跟前。他单膝重重跪在碎陶片上，鲜血瞬间浸透裤管：六子！三日内拿不出破敌之策，兄弟们可就真要去祭了那忽摩可的弯刀了！晨光穿过牛皮帐顶的缝隙，在他扭曲的面孔上切割出明暗交界，就看在当年的交情帮帮兄弟我吧！
江十六垂在身侧的左手突然攥住刀镡，冰凉的触感顺着虎口钻进血脉。他的仇有一半是要和夷人算的，他自然想打。要不是怕李虎和孟乾元落得同一个下场，他恐怕第一个就要嚷嚷着打夷人。如今内外皆患，江十六自己也不敢笃定这江北的守军不会像金陵的那帮怂包，拿着孟乾元用命换来的胜利去讨赏。
你们有多少人。话语缓缓从齿缝迸出时，江十六听见自己喉结发出老旧门轴般的吱呀声。他右手指节无意识敲击着案几边缘，牛皮地图被震得微微颤动，沙盘上代表夷人先锋的红旗正巧跌落在两个墨字上。
三千。李虎搓动着铠甲护腕上的铜兽首，铁鳞片在烛火下泛着青白冷光。其中一千五是刚抓的渔民，这会子还攥着渔网呢。帐外忽有啼叫，惊得火盆里的炭块迸出几点火星。
江十六听到这个数字，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指节无意识抠进案几缝隙。他忽然抓起案头酒盏泼在沙盘上，浑浊酒液顺着地形沟壑流淌，在江北关隘处汇成小小水洼：三千有三千的打法，放一千五百姓回去，三日后给你支精兵。
李虎猛然站起，铁甲撞得木案震响，茶盏当啷跳起半寸。他绕着沙盘转了两圈，战靴踩得酒液四溅：你当这是过家家？夷人先锋距此不过八十里！烛芯爆出灯花，映得他脖颈暴起的青筋忽明忽暗。
江十六忽然抽出须弥刀，刀锋贴着李虎鼻尖劈入沙盘。红蓝小旗被带着电弧的刀锋震得簌簌发抖，他盯着对方瞳孔里倒映的寒光：我要的是能握紧兵器的手，不是攥着锄头的庄稼汉。刀刃在”虎跳峡标记处顿住，积年的血垢在烛光下泛着紫黑。
李虎盯着沙盘上颤抖的旗子，忽然扯下头盔掷在地上。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前，衬得眼窝愈发深陷“三日，我给你三日！若输了……
若输，兄弟我这条命陪你死这。江十六伸出手拍在李虎肩头，震得对方踉跄半步。他忽然抓起酒坛仰头灌下，酒液顺着胡须滴在甲胄上，但若赢了，我要你带我进京面圣。
应了江十六的事后，李虎随手将染着沙砾的玄色披风甩上肩头，腰间镔铁腰牌当啷作响。他带着江十六大步流星穿过校场时，黄沙被军靴踏得卷起细小龙卷，三千快船营将士的木杆长枪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倒映着这群由水匪收编而来的兵卒眼底未褪的戾气。
江十六望着点将台下乌压压的人群，喉头不自觉滚动。这些被强征的渔民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有人攥着竹篙的指节泛白，有人死死攥着祖传的生锈鱼叉，更多人像受惊的鹌鹑般缩着脖子——若没他从中周旋，李虎竟真打算让这些连刀都握不稳的百姓驾着舢板去撞夷人铁骑。他抬手整了整被海风掀乱的衣襟，掌心按在腰间那两柄不离身的刀剑上。
今日被充壮丁入伍的留下，任小旗的留下，其余归营等候。
一众本是营内的士兵得令后便散开了去，只剩下那一幅幅冒着冷汗的面孔面面相觑的左顾右盼，生怕是要那他们的人头充军功，有几个胆小的甚至吓尿了裤子跪地求饶。江十六叹了口气，带着道源的一声惊吼止住了杂乱。
肃静！
他的声音初时如投入深潭的石子，却在道源真气催动下化作滚滚惊雷。校场边缘旌旗被气浪掀得猎猎作响，那些本欲四散奔逃的兵卒顿觉耳膜嗡鸣，恍惚看见少年周身腾起淡青色的电弧，将飘到近前的乌云撕开道道裂口。
几个跪地求饶的樵夫模样壮汉突然噤了声——他们裤裆处洇出的水渍正在黄土地上蜿蜒，却无人敢在这摄人威压下挪动分毫。李虎不着痕迹地退下半步，手指摩挲着腰间未曾出鞘的横刀，这才惊觉后背衣襟已被冷汗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