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程在医院里度过的这近三个月，像一场漫长而煎熬的拉锯战，每一分每一秒都浸透着病痛与绝望的滋味。病房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合着药品的苦涩与淡淡的血腥味，日复一日地钻入鼻腔，早已刻进她的骨髓里。
起初她还能勉强坐起身，靠着床头看窗外那一小片被铁栅栏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可几次反复的感染，像潮水般一次次将她拖入深渊。高烧不退时，她浑身滚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意识模糊中尽是光怪陆离的噩梦，时而梦见母亲温柔的笑脸，时而又被冰冷的手铐和警笛声惊醒；感染加重引发并发症时，剧烈的疼痛让她蜷缩在床上，冷汗浸湿了一身又一身病号服，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将肺腑扯碎。医护人员来来往往，打针、输液、换药，冰冷的针头一次次刺入她的皮肤，药物的副作用让她恶心呕吐、食欲不振，原本就不算健壮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脸颊凹陷，眼窝发黑，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残留着些许倔强的光芒。所幸，在医生的全力救治和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支撑下，她总算一次次挺了过来，病情慢慢趋于稳定，身体也逐渐有了些起色，直到这天，按照惯例，她即将被转到看守所，等待出庭审判后，再正式转入监狱服刑。
离开医院的前一天，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异样。上午十点多，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探视区，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陈程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听到声音后缓缓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进来的是徐景观，他穿着一身挺括的便装，脸上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走到病床边低声说道：“阿姨，我托了些关系，让你家人来见你一面，毕竟接下来要去看守所，再见面就不容易了。” 陈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期待，有怨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没过多久，爷叔、李娜、杨柳生就依次走了进来。爷叔头发似乎又白了不少，鬓角的白发像霜染过一般，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微微有些佝偻，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哀伤。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走到病床前，嘴唇动了动，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病床上消瘦憔悴的女儿，眼眶渐渐泛红。李娜跟在后面，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虽然穿着宽松的衣服，也能看出怀孕的迹象，她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显然这些日子也没少操心，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愤怒。杨柳生则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模样，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表情严肃，眼神锐利，进门后便找了个角落站定，目光在陈程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别处，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病房里的空气一时有些凝滞，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些。爷叔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缓缓开口：“丫头，你妈…… 你妈她走了，走得很突然，很惨……”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说不下去，双手紧紧攥着那个布包，指节都泛了白。陈程的身体猛地一僵，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死死地盯着爷叔，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说…… 什么？我妈她……”“已经下葬了。” 爷叔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往下淌，“丫头，事到如今，你就好好交代问题吧，争取宽大处理，别再执迷不悟了。”
“好好交代问题？” 陈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而凄厉，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爸，其他人都有资格让我好好交代问题，唯独你没有！” 她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坐得更直一些，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着，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愤怒，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直直地射向爷叔，“如果你当年不是和欧阳那个狐狸精勾勾搭搭，抛妻弃女，家里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妈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要不是你，根本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爷叔被她这番话怼得愣在当地，脸上的悲伤瞬间凝固，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受伤。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怔怔地看着女儿，嘴唇颤抖着，半晌才低声说道：“丫头，有些事你不清楚，真的不清楚…… 爸爸不怪你，你心里有怨气，爸爸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我和欧阳并不是外界盛传的那样，这里面有很多误会，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衷。” 他顿了顿，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关于令狐…… 你到底是怎么和他结识的？能不能告诉爸爸？”
陈程看着爷叔那副模样，眼神里的怨恨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几分冷淡和疏离。她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爸爸，令狐伯伯是您以前的老上级，我怎么认识他的，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她的声音平静了些许，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愿意安排人做我的保护伞，说白了，还不是卖您一个面子？不然凭我，怎么可能攀得上那样的人物？”
“你说什么？” 陈程的话音刚落，一旁的李娜突然激动地开口，她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胸口微微起伏着，双手下意识地护在隆起的小腹上，尽管怀着身孕，声音却依旧尖利，带着浓浓的呵斥意味，“妈妈，你怎么还替这种人说话？据柳生他们查到的线索，外婆就是令狐派人害死的！是他！是他亲手毁掉了我们这个家！”
陈程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娜，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疑惑，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半晌才缓过神来，猛地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杨柳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你说什么？娜娜，你…… 你有证据吗？” 她不愿意相信，那个一直以来对自己关照有加、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令狐伯伯，会是杀害母亲的凶手。
杨柳生见状，脸上的表情依旧严肃，他往前迈了一步，走到病床边，目光沉稳地看着陈程，语气肯定地说道：“妈，这件事我和何家已经追查了很久，前前后后核实了多次，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令狐。”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海外的同事，查询到欧阳的下属和令狐的通话记录，就是令狐指示人员对外婆痛下杀手，当然他原本是想杀外公的。。”
“不…… 不可能……” 陈程摇着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抗拒，她不愿意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可杨柳生那坚定的眼神，李娜那愤怒的神情，还有爷叔脸上那痛苦而复杂的表情，都在无声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只觉得脑袋里 “嗡” 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嗡嗡作响，之前所有的认知都在这一刻崩塌。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一直给自己提供保护伞，对自己嘘寒问暖，甚至偶尔还会关心一下她生活的令狐伯伯，居然是杀害母亲的真凶！那么多年来，她一直把他当作恩人，当作可以依靠的靠山，可到头来，竟然是引狼入室！那么他以前给自己说的很多事情，那些所谓的 “关照”，那些所谓的 “帮助”，又有多少是真的呢？恐怕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吧？
巨大的打击让陈程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瘫坐在病床上，身体软软地靠在床头，双手猛地捂住脸，压抑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顺着指缝不断滑落，呜咽声从指缝间溢出，渐渐变成了放声大哭。那哭声里充满了绝望、悔恨、痛苦和无尽的悲凉，像是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怨恨和不甘都倾泻出来。她哭母亲的惨死，哭自己的愚蠢，哭命运的捉弄，哭这个被谎言和背叛包裹的人生。
爷叔看着女儿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心里像被刀割一样难受，他想要上前安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站在原地，默默抹着眼泪。李娜虽然对母亲有怨气，但看到她这副模样，心里也泛起了一丝不忍，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杨柳生依旧站在一旁，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陈程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她缓缓放下双手，脸上布满了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一样，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眼神却比之前清明了许多，多了几分释然，也多了几分坚定。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静：“爸，娜娜，你们回去吧。” 她顿了顿，目光在爷叔和李娜脸上依次扫过，“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接着，她将目光投向李娜，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和期盼：“娜娜，你还有个弟弟，在市福利院，今年马上就要高三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这些年我虽然恨你爸，心里有疙瘩，但这孩子我一直都有关注，他人挺上进的，学习成绩也不错，虽然我恨他爸，但是这些年，我还是暗中资助过他，毕竟是你弟弟。” 她看着李娜，语气恳切地说道：“有时间，你和柳生去看看他吧，帮我多照顾照顾他，让他安心备考，别让他因为家里的事情分心。”
然后，她又转向杨柳生，眼神里带着一丝托付和信任：“柳生，我爸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娜娜怀着孕，很多事情不方便。以后，我爸和娜娜，就拜托给你了。”
说完这些话，她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病号服，然后缓缓站起身。尽管身体还有些虚弱，站得不算太稳，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眼神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门外的警察早已等候在那里，看到她准备好了，便走上前来，示意她可以出发了。陈程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默默地跟着警察，一步步走出了病房，走出了这座她待了近三个月的医院。
警车早已停在医院门口，红色的警灯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陈程在警察的指引下，弯腰钻进了警车后座，坐在靠窗的位置。车窗玻璃是深色的，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却能感受到车身微微一晃，然后缓缓开动起来。
警车开动的那一刻，陈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些年发生的一幕幕，母亲的笑脸、爷叔的无奈、李娜的愤怒、令狐的伪善，还有自己这些年走过的弯路、犯下的错误。那些曾经让她耿耿于怀的怨恨，那些曾经让她执迷不悟的执念，那些曾经让她痛苦不堪的往事，在这一刻仿佛都烟消云散了。她心里豁然开朗，像是拨开了层层迷雾，终于看到了前方的道路。她知道，自己之前做错了太多事情，伤害了太多人，也辜负了太多人的期望。现在，是时候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了，是时候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她睁开眼睛，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怨恨，只剩下平静和坚定。她知道，到了看守所，到了法庭上，她要做的，就是如实交代所有的事情，把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一一揭开，还母亲一个公道，也给自己一个救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