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深秋的布鲁克林，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着。雨水冰冷，带着河口的咸腥和城市特有的尘埃气味，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织成一片连绵的灰幕。米勒裹紧了身上的深蓝色连帽冲锋衣，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他快步走在平日人声鼎沸、此刻却空旷得令人心悸的皇后大道上。
周围寂静的可怕
这种寂静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尖叫，刺穿着雨夜的喧嚣。往日里，即使在这样的雨夜，皇后大道也绝不会缺少行色匆匆的路人，醉醺醺的酒鬼在门廊下躲雨，流浪汉蜷缩在店铺关闭的卷帘门外，用纸板或破毯子抵御风寒和湿冷。布鲁克林的脏乱差是出了名的，它的混乱无序中自有一种粗粝的生命力。但此刻，这条熟悉的大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抹去了生气。
只有雨水敲打柏油路面、广告牌金属棚顶发出的单调而巨大的哗哗声，统治着这条湿漉漉的峡谷。偶尔有车辆驶过，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嘶啦声，溅起浑浊的水花，车灯在雨幕中拉出两道短暂而模糊的光柱，随即又消失在街道尽头更深的黑暗里。车窗紧闭，里面的人影模糊不清，如同匆匆逃离的幽灵。人行道上，除了米勒自己，只能看到远处一两个同样行色匆匆、撑着伞、恨不得把头埋进衣领里的身影，他们快步走着，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只想尽快抵达某个干燥的、安全的避风港。
“流浪汉呢？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米勒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种冰冷的警觉顺着脊椎爬升。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那些像城市苔藓一样顽强附着在街角巷尾、垃圾箱旁、地铁通风口处的身影——那些流浪汉——他们去哪了？布鲁克林的流浪汉是城市生态的一部分，是顽强的象征。寒冷和雨水或许会让他们寻找更隐蔽的角落，但绝不会让他们彻底消失！他们像被一只巨大的吸尘器，从这个湿漉漉的舞台上瞬间吸走了。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街道两侧。那些狭窄的、堆满垃圾箱的、被霓虹灯招牌的残光勉强勾勒出轮廓的巷口，此刻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幽深、黑暗。平时那里是流浪汉的栖身之所，是醉汉呕吐的地方，是小混混交易或斗殴的场所，充满了混乱但真实的声音和气息。现在，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雨水从巷口上方滴落，在巷内更深的阴影处汇成细小的水流，汩汩流淌。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寂静和空旷中，在那些深不见底的巷口阴影里，米勒的神经末梢捕捉到了一些“东西”
不是声音。不是确切的身影。
是一种“感觉”，又或者是一种“躁动”
仿佛那些浓稠的黑暗本身是活的，正在不安地蠕动、翻滚。仿佛有什么东西，很多很多的东西，正蛰伏在那片片阴影的最深处，屏住呼吸，压抑着某种原始而狂暴的本能。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粘稠，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淤泥腥甜、铁锈和淡淡腐臭的气味（米勒不确定这气味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过度敏感的幻觉），似乎也随着雨水的冲刷而更加浓郁，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孔，缠绕在他的神经上。
他经过一个堆满黑色垃圾袋的巷口。雨水把垃圾袋打得湿透发亮，散发出食物腐败的酸馊味。巷子里漆黑一片。米勒几乎是本能地加快了脚步，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那片黑暗。就在他即将走过巷口的瞬间——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像是湿漉漉的布料被强行撕扯开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来！紧接着，是某种重物在湿滑地面上**极其缓慢地拖拽**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米勒的脚步猛地一顿！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屏住呼吸，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将视线投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巷子深处，只有更深沉的黑暗。雨水顺着两侧高墙流淌下来，像一道道黑色的泪痕。垃圾袋堆成的阴影轮廓模糊不清。
什么也没有。
没有移动的身影，没有闪烁的灰蓝瞳孔。只有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哗哗的雨声。
是幻觉吗？是风声刮动了垃圾袋？是老鼠在湿滑的地面拖拽食物残渣？
米勒无法说服自己。那拖拽声…太沉重了，不像是老鼠能发出的。那感觉…太真实了，那种被窥视、被黑暗中的存在锁定的冰冷感觉，像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巨大爪牙，穿透雨幕，穿透冲锋衣，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
恐惧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化作实质的冰冷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停留，更不敢深入探究那黑暗中的真相。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扑打在他的脸上。风带来了更清晰的气味——不再是单纯的淤泥腥甜和腐臭。那是一股新鲜、浓烈、带着铁锈般甜腻感的血腥味！虽然被雨水迅速稀释，但那股独特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依然清晰可辨！
米勒的脚步再次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拖住。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血迹？尸体？在哪里？
他的视线落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半塌陷的、被雨水浸泡得鼓胀的硬纸板箱旁边。雨水在那里冲刷着路面，形成一小片浑浊的水洼。水洼的颜色…比别处更深！看起来就像是一种浑浊的、带着铁锈质感的暗红色！雨水不断落下，冲刷着那片暗红，试图将它带走，但新的血色似乎又不断从纸箱下方的阴影里渗出，顽强地抵抗着雨水的稀释。
纸箱后面是什么？米勒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几乎可以肯定，那纸箱后面，或者旁边的某个黑暗角落，就躺着答案。也许是某个流浪汉最后的栖身之地？也许…
他不敢想下去。理智告诉他，绕开，快走！去实验室！把样本交给杰尼斯！但一种更原始的冲动，一种急救员的本能和对真相的极度渴望，却驱使着他，让他像着了魔一样，脚步不受控制地朝着那个纸箱和那片不祥的暗红水洼挪去。
一步，两步…他离纸箱越来越近。血腥味越来越浓，混合着垃圾的腐臭和雨水的湿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他的手心全是冷汗，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个冰冷的样本瓶，仿佛那是唯一的护身符。
就在他离纸箱只有几步之遥，已经能看到纸箱边缘下方露出的、一小片深色、湿漉漉的、像是破旧衣物的布料时——
“吼——！！”
一声凄厉、痛苦、充满了非人恐惧和狂怒的嘶嚎，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悲鸣，猛地从隔着一条街的、另一条更深、更黑暗的巷子里爆发出来！那声音极其尖锐，瞬间刺破了雨夜的死寂，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穿透力！
米勒浑身剧震，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他猛地停下脚步，惊骇地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炸开！那声音…不完全是狗！不完全是任何他熟悉的动物！里面夹杂着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人类的绝望和歇斯底里！
紧接着，是更密集、更混乱的声音从那条巷子里传来！“疯狂的撕扯声！”像利齿在啃噬骨头和皮肉！“沉重的撞击声！” 像身体被反复摔打在墙壁或地面！“低沉的、充满威胁性的咆哮！” 不止一个！其中还掺夹着一种奇怪的、如同老旧风箱抽动的““嗬嗬”声”！
声音在雨幕中回荡、扭曲，变得更加诡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仿佛那条黑暗的巷子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原始的、血腥的、非人的搏斗和…盛宴！
米勒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僵在原地，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死死盯着那条声音传来的巷口，仿佛那里随时会冲出什么无法想象的恐怖之物。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就在他前方几步之遥、那个散发着血腥味的纸箱后面，那片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
不是风！不是光影的错觉！是那片覆盖着破布（或者别的什么）的阴影，极其轻微地、但又无比清晰地向上拱起了一下！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动了！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之人喉咙里最后一丝气息的呻吟，几乎被淹没在雨声和远处巷子里恐怖的撕扯声中，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米勒的耳膜！
那不是动物的声音！那是…人的声音！
米勒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收缩！他看到了！那破布下面，露出的不是垃圾！是一只手！一只沾满污泥和暗红血污的、属于人类的手！手指痉挛般地弯曲着，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污垢。那只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试图抓住地面，似乎想要拖动下面沉重的身体爬出来…
而就在那只手旁边的阴影里，就在米勒的目光被那只濒死之手吸引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在纸箱和破布构成的黑暗缝隙里，骤然睁开的眼睛！
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几乎将整个眼球染红！而在那血红的中央，瞳孔缩小到了针尖大小，并且闪烁着一种浑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灰蓝色幽光！那光芒毫无生气，只有一种纯粹的、非理性的、如同深渊般冰冷的饥渴！
那双眼睛，死死地、毫无情感地，盯住了近在咫尺的米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远处巷子里的撕扯咆哮声，近在咫尺的濒死呻吟声，哗哗的雨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米勒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灰蓝死光的、非人的眼睛！
巨大的、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那感觉比面对玛利亚的伤口、比看到黑色的暴雨、比听到杰尼斯的警告都要强烈百倍！那不是面对疾病或死亡的恐惧，那是面对某种完全超出认知、颠覆存在意义的异类时，灵魂深处最原始的颤栗！
“呃…嗬…” 纸箱后的阴影里，传来了更加清晰的、喉咙被堵塞般的吸气声，伴随着身体拖拽地面的摩擦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在缓慢的靠近！
跑！
这个念头如同爆炸般在米勒的脑中炸响！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好奇、责任和恐惧！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只手，不再看那双眼睛，不再理会那浓烈的血腥味和身后巷子里恐怖的喧嚣！他用尽全身力气，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与医学院旧楼相反的方向——不，是朝着记忆中离这里最近的一条、通向主干道的岔路——发足狂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向那边，也许只是本能地想要远离这片被血腥和诡异笼罩的区域，远离那些黑暗的巷口！冲锋衣的帽子被狂奔带起的风吹落，冰冷的雨水瞬间浇湿了他的头发和脸颊，但他毫无所觉！他只知道拼命地奔跑，每一步都溅起巨大的水花，肺部像要炸开般灼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身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那沉重的拖拽声，那非人的嘶吼，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
他冲出了皇后大道，拐进一条相对宽阔、有几盏路灯亮着的支路。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向前跑。直到看到前方路口闪烁的交通灯，看到几辆在雨中缓慢行驶的汽车尾灯，看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明亮灯光透过雨幕传来，他才敢稍微放慢脚步，剧烈地喘息着，如同一条离水的鱼。
他扶着冰冷的、湿漉漉的墙壁，弯下腰，大口喘着粗气。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淌下来。他回头望向皇后大道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被雨幕笼罩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刚才的一切，那只手，那双眼睛，那血腥味，那恐怖的嘶吼…如同一个短暂而狰狞的噩梦。
但米勒知道，那不是梦。
那冰冷的、如同实质的恐惧还死死攥着他的心脏。那淤泥腥甜混合着血腥的气味似乎还残留在鼻腔里。他口袋里的样本瓶，隔着湿透的衣物，传来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肩负的责任和前方未知的、更加凶险的道路。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眼中只剩下更加决绝的光芒。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深吸一口混杂着雨水和城市废气、却让他感到一丝虚假安全的空气，再次迈开脚步。这一次，他不再沿着空旷的大街，而是选择了一条更小的、两旁有店铺遮雨棚的小路，压低身形，如同一个幽灵，朝着纽约州立大学州南部医学中心的方向，朝着那间隐藏在旧楼地下的“罗斯托夫实验室”，在2009年布鲁克林这场不祥的雨夜中，继续他的亡命之旅。黑暗的巷口如同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在他经过时，仿佛有灰蓝色的幽光，在深处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