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里的人说话，向来是绕着弯子的。
皇后劝膳要先夸汤鲜，大臣进言要先引经据典.
连母妃跟他说话，都要先斟酌半盏茶的功夫。
可姜予宁不，她喜欢就说，想做就提。
像雪地里的一团火，亮得晃眼，却暖得让人想靠近。
他生平第一次跟女子靠这么近，第一次被人直白地说“我知道你喜欢我”。
第一次听见“请旨赐婚”这样的话从姑娘家嘴里说出来。
所有的“第一次”，都栽在了姜予宁身上。
喉间的痒意还没散，心口却像揣了只扑腾的小雀，快飞出来了。
他望着姜予宁亮晶晶的眼睛，终于找回了点声音，只是依旧带着点颤：
“宁……宁宁，你……你当真……”
“当然当真！”
姜予宁打断他，伸手折了枝开得最艳的梅花，递到他面前：
“你要是应了，这枝梅就当定情的信物。你要是不应……”
她故意顿了顿，眼底闪着狡黠：
“我就把它插在你发间，让宫人都看看五殿下簪花的模样。”
夏以晖看着她手里的梅花，花瓣上还沾着雪。
却透着鲜活的劲儿，就像眼前的人。
他吸了口气，伸手接过那枝梅，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
声音虽轻，却格外清晰：“我……”
雪沾在夏以晖的玄色锦袍上，融成细小的水痕。
得知她心意的欢喜还没捂热心口，一道冷硬的身影忽然撞进脑海。
是母妃紧绷的侧脸。
脑子嗡的一声，夏以晖后颈瞬间冒了层冷汗。
方才还雀跃的心跳骤然沉下去，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透。
嘴角的笑也僵在脸上，连眼角的暖意都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几分慌乱。
母妃……一向讨厌姜家……
以母妃的性子，定会寻着由头打压将军府。
甚至……甚至对宁宁不利。
“你怎么了？”
姜予宁的声音忽然凑过来，她伸手碰了碰夏以晖的胳膊，见他脸色不好看。
于是眉头皱起来，说：
“你脸都白了，方才接梅花时还笑呢，怎么转眼就变了模样？
难道……你对我的好都是装出来的？”
夏以晖偏过头，避开她清亮的目光。
宫灯的光落在他脸上。
十八年了，他从不敢违逆母妃半分。
幼时读错一句书，母妃会让他抄十遍《礼记》；
稍大些想跟侍卫学骑射，母妃说“皇子当习文治”，他便只能收起弓箭；
就连除夕穿什么颜色的袍子，母妃都要一一过问。
他活在母妃画好的框框里，连喜欢一个人，都要先掂量后果。
可宁宁不一样。
她是将军府的小太阳，是敢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敢跟陛下直言不讳。
他怎么能让母妃的刁难，折了她的鲜活？
“不……不是……不是的……”
雪落在手背上，他却没知觉。
“不是的，宁宁，我……我对你的好都是真的……只是……”
他开口时，声音发哑，指尖的力气又重了几分，指节泛着青白。
他不敢看姜予宁的眼睛，那双眼总亮得像淬了光。
此刻若是映出自己的退缩，他怕自己撑不住，更怕宁宁会失望。
她那么直白热烈，哪里懂宫里这些裹着刀子的规矩。
哪里懂他被母妃管了十八年的怯懦？
“只是什么啊？”
姜予宁往前凑了半步，她皱着眉。
语气里藏着急切，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方才你还接了我的梅花，怎么现在又吞吞吐吐的？
是不是你母妃已经给你安排了亲事？
还是……你有别的顾虑？”
夏以晖的心猛地一揪。
宁宁太聪明，一猜就中了七八分，可他偏不能说。
他要是说了母妃的反对，说了那些可能落在将军府、落在宁宁身上的刁难。
以她的性子，说不定明天就敢闯进宫找母妃理论。
那只会把事情闹得更糟，只会让母妃更厌恶她。
可这些，本不该由她来承受。
他是男人，他该为她扫去一切风雨。
如果这风雨会是他带来的。
那……他宁愿她去过更好的生活……
不，不，他还要时间，去说服母妃，他一定可以说服她的。
但是在说服母妃之前，他不能答应宁宁，他，怕她空等……
他心痛地偏过脸，避开她探询的目光。
喉结急促地滚了滚。
把到了嘴边的“我喜欢你”硬生生换成了另一句，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
“我……我只是觉得……此事太过仓促。
你是将军府的小姐，我是皇子，婚事哪能这么轻易定……
总得……总得再想想。”
说完这话，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他不敢看姜予宁的反应，只听见身边的人沉默了片刻。
然后那只扯着他衣袖的手，轻轻松了开。
“你不喜欢我。”
宫灯的暖光被风晃了晃。
姜予宁的话轻飘飘落下来，没有哭腔，也没有质问。
可这平静落在夏以晖耳里，却比疾言厉色更让他心口发紧。
他猛地抬头，喉结急促滚动。
“不！不是的！”三个字堵在喉咙口，舌尖都顶得发疼。
他想喊出来，想抓住她的手说“我喜欢你”。
想把母妃的刁难、自己的顾虑全倒出来。
可话到嘴边，母妃疾言厉色的模样，又狠狠掐住了他的嗓子。
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姜予宁眼底的亮光。
像被雪浇灭的烛火，一点点暗下去。
“难怪这么久以来，你从来都没有明说。”
姜予宁的声音又低了些，她抬手解了肩上的披风。
此刻她手指捏着披风领口，动作利落得不像失落，却偏偏没看他一眼。
“是我想多了。”
披风从她肩头滑下来，带着她身上残留的暖意，轻飘飘落在夏以晖怀里。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布料的温度还没散，却烫得他指尖发颤。
他看着姜予宁转身，发间的流光发带晃了晃，像只折了翅的蝶。
她的脚步有点虚，却没回头。
连停顿都没有，一步步融进御花园的雪色里。
背影越来越淡。
最后只剩个模糊的轮廓，被宫灯的光揉成一团虚影。
夏以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上气，连呼吸都带着冷意。
他往前踉跄了半步，脚腕却像灌了铅。
理智在耳边喊，“不能追”。
母妃还没松口，此刻追上去，只会让她更危险。
可心却像被姜予宁的背影勾着，一点点往下坠，坠进冰窖似的谷底。
夏以晖站在原地，看着姜予宁消失的方向，眼眶慢慢红了。
他想喊她的名字，想告诉她“再等等我”。
可最终只发出一声细碎的呜咽，被风雪吞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