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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离江州第一监狱，将那片灰色的、压抑的建筑群远远甩在身后。
司机老张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丁凡，见他闭着眼靠在后座上，面色平静，便没敢出声打扰。他只是默默地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将车开得更稳了些。
丁凡没有睡着。
他的眼睑之下，是一片无法平静的波涛。李志强最后那个眼神，那个混杂着极致骇然、痛苦和一丝微弱火苗的眼神，像一幅蚀刻画，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眼神，那是一个灵魂在死亡的边缘，被强行拖拽回人间的全部写照。
丁凡知道，自己成功了。
那封信，是他动用系统信息检索功能，在浩如烟海的资料里找到的一条备注。是李志强的妻子吴静在某次失败的上访后，与律师私下谈话时，情绪崩溃中无意间提到的。她说，丈夫在出事前，曾交给她一封信，让她无论如何都要藏好，除非他死在里面，或者她走投无路，否则绝不能拿出来。
这封信，是李志强为自己准备的“棺材本”，也是他留给妻女最后的武器。
它从未在任何官方记录中出现过，是属于这个家庭最核心的秘密。
丁凡将这个秘密，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递了过去。他剖开了李志强用两年多时间构筑的、厚厚的绝望之茧，让一丝光透了进去。
但这光，是救赎，还是更残酷的折磨，取决于他接下来的每一步。
扳倒一个副市长，靠的是舆论的爆炸和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而要挑战一个在政法系统经营多年、根深蒂固的市委常委，光有证据是不够的。钱振国掌握的，是刀把子，是能让证据“合法”消失的力量。
丁凡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像是正在计算着棋盘上的每一步。
李志强这颗棋子，已经活了。
接下来，就是那个叫王国胜的保安。他看到的两辆车，是这起完美栽赃案中，唯一的、肉眼可见的破绽。
“丁书记，回单位吗？”老张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将丁凡从思绪中拉回。
“不，送我回趟家吧，老张。今天辛苦你了。”
“瞧您说的，这有啥辛苦的。”老张嘿嘿一笑，话匣子似乎打开了，“说起来，丁书记，您可真是……真是咱们纪委的福将。您来了才多久，陈副市长就倒了，现在又开始翻陈年旧案，这要是再办成一个铁案，咱们江州的天，可就真要清亮不少了。”
老张的话半是恭维，半是试探。整个市纪委，乃至整个江州市官场，谁不好奇这位横空出世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丁凡睁开眼，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车子正从城乡结合部驶入市区，窗外的景象从荒凉变得繁华，高楼拔地而起，霓虹灯开始闪烁。
他忽然开口：“老张，你说，这高楼大厦盖起来，最重要的是什么？”
老张被问得一愣，握着方向盘想了想：“那肯定是地基啊。地基不牢，盖得再高，风一吹就晃，雨一来就塌。”
“是啊。”丁凡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车水马龙，“地基最重要。可偏偏有很多人，就喜欢在地基上动手脚，因为那地方看不见，摸不着，等发现问题的时候，楼已经塌了。”
老张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觉得丁书记这话里有话。他不敢再多问，只是专注地开着车。
丁凡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现在做的，就是在刨钱振国这座“大厦”的地基。这活儿，得有耐心，得一针一针地凿，一土一土地挖。
……
夜，深了。
江州第一监狱，三号监区，重刑犯囚室。
“咣当——”
送饭口的铁挡板被粗暴地拉开，一份晚餐被塞了进来。一碗陈米饭，一勺看不出原样的烂糊白菜，飘着几点油星。
李志强躺在硬板床上，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喂！李志强！吃饭！”门外，狱警不耐烦地用警棍敲了敲铁门。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妈的，又装死。”狱警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四周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李志强不是在装死。
他的整个意识，都沉浸在一片翻江倒海的混沌之中。
那个叫丁凡的年轻人，像一个幽灵，在他平静的、等待腐烂的坟墓上，凿开了一个洞。
“那封信……”
这三个字，像一个魔咒，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那封信里有什么？
有他当初如何被钱振国看中技术，如何被威逼利诱要求技术入股，如何被他断然拒绝的全部过程。
有他偷偷录下的、与钱振国派来的说客谈判的录音内容的文字誊本。
有他预测到自己可能会出事，提前将公司核心技术专利通过复杂法律文件进行多层加密和信托，让外人即便拿到公司也无法触及技术核心的布置。
还有……他写给妻子和女儿的诀别。
他以为，这封信会永远埋藏在老家那栋破房子的墙洞里，直到腐朽。他甚至无数次后悔，后悔留下这封信，让妻子背负着一个如此危险的秘密。
可现在，一个市纪委的年轻人，一个他素未谋面的人，却轻描淡写地，提起了它。
他是谁？
他怎么会知道？
他是钱振国派来试探自己的？不可能。如果钱振国知道这封信的存在，吴静和女儿，不可能还平安无事。
他是上面派下来的人？是哪位自己曾经求告无门的大领导，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申诉材料？
李志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因为过度思虑而微微发抖。两年多与世隔绝的生活，让他曾经精明无比、善于分析的大脑，变得迟钝而多疑。
他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见了海市蜃楼。
他不敢相信，却又控制不住地，朝着那个方向爬过去。
丁凡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耳边重放。
“你的妻子，吴静，为了给你申冤，卖掉了房子……”
“你的女儿，李思琪，因为父亲是‘诈骗犯’，在学校里受尽了白眼……”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捅进他的心脏。痛，撕心裂肺的痛。但正是这种久违的痛感，让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他不是一具行尸走肉，他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动作太快，让他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金星乱冒。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囚室里没有镜子，但他能想象出自己此刻的样子。头发花白，形销骨立，眼神浑浊，像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
他就是用这副鬼样子，让妻子在外面苦苦支撑，让女儿在学校抬不起头。
凭什么？
他李志强，曾经也是江州响当当的人物。靠着自己的头脑和技术，白手起家，创造了亿万财富。他曾站在聚光灯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他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囚犯！
一股被压抑了太久的血性，一股属于一个男人、一个创业者的骄傲和不甘，像是地底的岩浆，终于冲破了厚厚的地壳，在他的胸膛里喷涌而出。
他不能再等了。
他不能再像一个待审的羔羊一样，被动地等待丁凡的下一次“探视”。
他要主动出击。
他要告诉丁凡，自己愿意赌。赌上这条烂命，赌上妻女的未来，赌这个叫丁凡的年轻人，就是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走到铁门前，抬起手，犹豫了。
敲响这扇门，就意味着他将彻底告别这两年多的“平静”，重新被卷入那个他想都不敢想的恐怖漩涡。
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是无尽的黑暗。
他的手在半空中颤抖着。
脑海里，浮现出妻子吴静的脸。那张曾经明媚爱笑的脸，如今会是怎样的憔悴？
又浮现出女儿思琪的脸。那个总是骄傲地跟同学说“我爸爸是科学家”的小姑娘，如今在人前，还敢提起自己的父亲吗？
李志强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里的犹豫和恐惧，已经被一种决绝的疯狂所取代。
他用尽全身力气，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冰冷的铁门上。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干什么！你他妈找死啊！”
很快，刚才那名狱警的怒吼声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开门！我要见市纪委的领导！我要举报！”李志强用嘶哑的、破锣般的嗓子，对着铁门吼道，“我有重大立功线索！关于钱振国书记的！”
门外，狱警的脚步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