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人间观察录》的最后一个句号，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扎了七八个窟窿的轮胎，最后一丝气儿也“呲”地一下，全泄光了。
我瘫在椅子上，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儿到脚指甲盖儿，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罢工”。这一个月，我活得像个上了发条的铁皮耗子，每天除了跑，就是跑。风里来，雨里去，跟孙子似的被人呼来喝去，就为了那几块钱的配送费。
我点了根烟，烟雾缭绕里，我瞅着电脑屏幕上那篇狗屁不通的报告，自己都觉得可乐。一个曾经动辄谈论几个亿项目的“礼总”，现在居然为了一句“谢谢师傅”，感动得稀里哗啦，还洋洋洒洒写了篇几千字的心得体会。
这他妈要是放在以前，我能把写这玩意儿的自己，一脚从长白湾（沈阳）的别墅里踹到浑河里去。
可现在，我心里头，竟然有种说不出来的，踏实。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渴得快冒烟儿的倒霉蛋，突然喝到了一口虽然带着沙子但足够解渴的水。那滋味，比他妈的什么82年的拉菲，带劲儿多了。
就在我吞云吐雾，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时，那台破旧的二手电脑屏幕，突然“滋啦”一声，闪起了诡异的雪花。
紧接着，屏幕中央，一个对话框“duang”地一下弹了出来，跟电脑中了病毒似的。
对话框里，没有AV女优，也没有澳门赌场，只有一个穿着古代官服，面容古板，眼神里带着三分讥诮、七分不耐烦的老头儿。
文曲星。这老神棍。
“礼铁祝，”祂的声音从电脑那破锣嗓子似的音箱里传出来，带着一股子电流的杂音，听着像地狱hR在开视频晨会，“你的第二季度‘人间疾苦’体验项目报告，我已经审阅完毕。”
我掐了烟，坐直了身子，心里有点打鼓。这感觉，比当年我给银行行长汇报项目可行性分析还他妈紧张。
“总的来说，”文曲星清了清嗓子，那张老脸在屏幕上卡了一下，像是网速不给力，“写得……狗屁不通。”
我：“……”
“通篇都是廉价的自我感动和毫无逻辑的情绪宣泄。”祂的嘴跟机关枪似的，对着我就是一通扫射，“什么‘一句谢谢比蜜甜’，什么‘找到了活着的意义’。礼铁祝，你是不是对‘深刻’这个词有什么误解？你这玩意儿，在我们天庭的系统里，连‘待优化’的标签都评不上，直接就是‘低价值内容，建议删除’！”
我让祂怼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说出话来。我寻思我这感悟挺真诚的啊，怎么到他这儿就成垃圾了？
“还有你的KpI，”祂手指在虚空中划拉了一下，屏幕上瞬间弹出了一个鲜红的数字——“80.5%”。“任务目标，纯利润一万。你完成了多少？八千零五十。礼铁祝，你当过老板，你告诉我，一个连业绩都完不成的员工，在你的公司里，是个什么下场？”
我被他问住了，下意识地回答：“卷铺盖滚蛋？”
“说得好！”文曲星一拍惊堂木似的，震得我电脑音箱“嗡”地一声，“看来你当资本家的时候，脑子还算清醒。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对自己这个月的表现，打几分？”
我心里头那股子犟劲儿也上来了。我累死累活一个月，差点没在暴雨里淹死，你个老神棍坐在云彩上动动嘴皮子，凭啥这么埋汰我？
我梗着脖子，回道：“爷，KpI我确实没完成，我认。但您要是问我这个月值不值，我告诉您，值！比我以前挣一个亿都值！”
祂靠在虚拟的太师椅上，手指敲着桌面，换上了一副审问的口气：“别跟我扯那些虚的。我就问你几个实在的。你当了一个月外卖员，跟我说说，这活儿，最咯应的是什么？最得劲儿的又是什么？跟你以前想象的，有什么不一样？”
“行，爷，您想听实在的，我就跟您说实在的。最咯应的，”我吐了口浊气，“是明明不是我的错，还得我跟孙子似的赔笑脸。饭店出餐慢了，客户骂我；下大雨路上堵了，客户骂我；他自己地址写错了，害我白跑半小时，最后还是骂我。一个差评，一天白干。那种不被当人看，就当个工具，还是个出气筒的感觉，最他妈咯应人。”
“最得劲儿的呢？”我咧嘴笑了笑，有点自嘲，“还真就是那声‘谢谢’。但不是随便一句。是有一次下暴雨，我浑身湿透了把餐送到，一个刚下班的小伙子，非塞给我一瓶热牛奶，跟我说‘师傅，慢点骑，注意安全’。还有一次给一个老太太送药，她眼神不好，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谢谢你啊孩子，辛苦了’。那一瞬间，你觉得你送的不是一盒饭、一包药，是别人等着的那点盼头。你流的汗，好像就真有点意义了。那感觉，比签几百万的合同都得劲儿。”
“至于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我摇了摇头，“以前我当老板，看外卖员，就觉得是个没啥技术含量的体力活。现在自己干了才知道，这活儿他妈的不仅要体力，还要脑子，更要心态。怎么规划路线最省时，怎么跟不同脾气的客户、商家沟通，怎么在系统催命一样的倒计时和恶劣天气里保持冷静。这里面的学问，比我在酒桌上谈生意，复杂多了。”
我说完，看着文曲星。
“所以，你最后学到了什么？”祂追问，眼神依旧挑剔。
“学到了……理解和包容吧。”我声音低了下去，这次是发自内心的，“以前，我催员工，觉得他们怎么那么笨，这点事都做不好。现在我明白了，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都有自己的难处。客户饿了，他着急，他没错。商家忙不过来，他上火，他也没错。我们骑手想多挣点钱，怕超时怕差评，我们也没错。大家都在自己的那摊子烂事里挣扎，谁都不容易。学会了站在别人的角度瞅一眼，心里头那股子怨气，就没那么重了。”
我说完了，屋子里一片死寂。
文曲星就那么在屏幕里瞅着我，不说话。祂的眼神，像是两把锋利的手术刀，想把我从里到外，一层一层地剖开，看看我这心里头，到底是真的想明白了，还是在演戏给祂看。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祂才缓缓地开了口。
“礼铁祝，你说的，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我心里一喜，寻思这关算是过了。
没想到，祂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冰冷而严肃。
“但是，道理是道理，规矩是规矩。”
“天庭最近也搞了改革，优化了对你们这种‘待观察灵魂’的管理流程。”祂慢条斯理地说，“以前那套‘爱的教育’，事实证明，效率太低。所以，经南天门常务委员会讨论决定，对你的赎罪计划，进行迭代升级。”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从今天起，你的任务，正式进入‘三振出局’模式。”
“什么意思？”我紧张地问。
“意思就是，”文曲星的脸在屏幕上凑近了些，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我给你派的活儿，你每失败一次，你脑袋里那个小玩意儿，就会长大一点点。作为提醒，你会感觉到比之前更剧烈的疼痛。”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感觉那块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一次失败，是警告。两次失败，是最后通牒。”
“如果，你连续失败三次……”祂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像是在宣判，“那很抱歉，天道也救不了你。你就只能躺回医院的手术台上，让凡人医生，用刀子，把你那不争气的脑子给撬开。”
“而那种手术，凡人的身体，最多承受三次。”
“换句话说，礼铁祝，”祂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微笑，“你现在，只有两次再做开颅手术的机会了。好好珍惜吧。”
轰！
我感觉我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惊雷当头劈中！
之前，我以为这只是场修行，一场精神上的救赎。可现在，这老神棍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这他妈是一场赌上性命的游戏！
输一次，离死亡就近一步！
冰冷的恐惧，像无数条毒蛇，顺着我的脊梁骨，疯狂地向上爬，缠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怎……怎么会这样？”我声音发抖。
“因为，这是你自找的。”文曲星冷冷地说，“你前半辈子，把别人的命当儿戏，把规则当狗屁。现在，老天爷就让你亲身体会一下，被规则和命运死死按在地上，是什么滋味。”
“好了，闲话少说，我们来谈谈你的下一个项目。”祂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hR腔调。
“鉴于你在‘即时配送’这个岗位上表现不佳，但考虑到你对‘底层服务业’有了一定的初步认知，组织决定，给你安排一个相似但难度更高的岗位。”
屏幕上，雪花一闪，出现了一行大字。
【新任务：快递员】
【任务周期：30天】
【任务目标：纯利润不低于人民币捌仟元整（￥8,000.00）】
“快递员？”我愣住了。
“没错。”文曲星说，“送外卖，你只需要对那份餐负责。但送快递，你可能要对别人几个月的工资，一份救命的药，甚至是一家公司的商业机密负责。它考验的，不光是你的体力和速度，更是你的责任心和抗压能力。”
“你之前不是觉得，一声‘谢谢’比钱金贵吗？”祂讥诮地一笑，“我向你保证，干上快递员，你会发现，有的是人，能让你把那声‘谢谢’，连本带利地吐出来，甚至还得搭上你那点可怜的尊严。”
“八千块，一个月。做不到，后果……你清楚。”
说完，祂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在屏幕上闪烁了一下，便消失了。
电脑恢复了正常的桌面。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后背。
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一下，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死期上。
我缓缓地抬起手，颤抖着，摸向我的后脑勺。
那里，仿佛真的有一个恶毒的种子，在我的颅骨里，因为我刚刚的失败，而悄悄地，生根，发芽。
恐惧。
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礼铁祝，从一个亿万富翁，到阶下囚，再到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我以为我什么都经历过了，什么都不怕了。
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当你的生命，被明码标价，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因为完不成KpI而被扣光的账户时，那种无力感和绝望，足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意志。
我猛地站起身，冲到别墅顶楼的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凌晨的冷风，像刀子一样灌了进来，刮得我脸生疼。
楼下，是这座沉睡的城市。远处，几盏路灯，在黑暗中散发着孤独而微弱的光。
我看着这一切，突然就想起了我爸。
想起了他最后那段日子，躺在病床上，被脑癌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那时候，我恨。我恨老天不公。
现在我才明白，老天爷，祂可能真的在记账。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股子寒气，从鼻腔，一直凉到肺叶子。
但它也让我那颗被恐惧攥紧的心，稍稍冷静了一些。
我关上窗，走回桌边，看着那行刺眼的【任务目标：捌仟元】。
我缓缓地，攥紧了拳头。
行。
我心里对自己说。
不就是玩儿命吗？
老子这辈子，除了这条烂命，也没剩下什么了。
你想要，就他妈的来拿！
我礼铁祝，要是连八千块钱都挣不回来，那也别等什么肿瘤长大，我自己找块豆腐撞死，都算便宜了自己！
我眼神里的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狠戾。
行，文曲星。
你个老神棍。
老子跟你玩儿。
不就八千块吗？
我他妈拿命，给你挣回来！
【本月财务状况核算】
核算周期：30天
总收入（外卖平台结算）：9850.00元
总消费：1800.00元
【本月纯利润：8050.00元】
【KpI完成度：80.5%（未完成）】
【账户余额：外卖员净挣8050.00元加上当送货员时期赚的3256.00元，共.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