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儿这事儿，干着干着，好像就没那么疼了。
也可能是麻木了。
身体里的那堆碎玻璃，好像被汗水跟老茧给盘出了包浆，不再那么锋利。我每天跟着王师傅，从城东到城西，从天亮到天黑，把一箱箱沉甸甸的东西，从车上搬下来，再搬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身体累得像条死狗。
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净。
晚上躺在床上，脑袋一挨枕头，连个梦都没有，直接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我和王师傅也越来越熟。
他是个典型的东北老爷们，嘴比脑子快，一天到晚抱怨个没完，但心眼儿不坏。
解放货车的驾驶室里，空间狭小，混杂着烟草味、汗味还有一股子机油味。王师傅一边开车，一边就在那儿叨叨。
“操，这油价又他妈涨了，再涨下去，咱这车就得改烧水了。”
“我家那败家娘们，昨天晚上打麻将又输了三百多，我这累死累活一天，不够她点个炮的。”
“我那儿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手机，学习一塌糊涂，将来就是个废物点心，跟他爹一个操行。”
我就坐在旁边，听着。
车窗外的城市飞速后退，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我听着这烟火气十足的抱怨声，听着一个中年男人对生活最朴素的咒骂，心里头，竟然觉得特别踏实。
我好像能透过这些琐碎的牢骚，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普通人沉重又真实的生活。
那是我过去开着迈巴赫，在云顶会所里，永远也看不到，更体会不到的生活。
这天，我们接了个活儿，给一个高档别墅区送货。
货车开到门口，我看着那鎏金的大门，心里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了上来。
长白湾。
这里，是我现在的家。
虽然我名下的房产都没了，但这栋当初给我妈买的别墅，现在住着我们一大家子人。我妈，姥姥姥爷，小雅，小静，两个孩子，还有我老丈人。
车子缓缓停在门口，保安亭里的人探出头来。
他穿着挺括的制服，站得笔直，那张脸，我太熟了。
小张。
他看见我们这辆破旧的解放货车，眉头习惯性地皱了一下。
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那丝不耐烦立刻就变成了一种玩味的、毫不掩饰的嘲弄。
他懒洋洋地靠在岗亭的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呦，”他拖长了音调，那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礼总，又出去挣辛苦钱啦？”
他每天都这么说，好像这是一句多么有趣的问候。
他知道我住在这里，知道我一大家子人都靠我养活。但他更享受这种每天都能看到我狼狈模样的快感，这让他感觉自己比我这个住在别墅里的“业主”还要高人一等。
王师傅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我。
小张的目光，像两根针，扎在我那身满是汗臭的工装上。
“怎么着，今天又是给哪家送货啊？可别搞错了，弄脏了别人家的地毯，你这一天的工钱可赔不起。”
这话，比陌生人的辱骂，还要恶毒一百倍。
那是一种来自你曾经俯视过的人的、日复一日的、刻骨的羞辱。
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王师傅是个老实人，他没听懂里面的弯弯绕，只是陪着笑脸：“兄弟，我们是来送货的，给b区12栋的王太太家送。”
小张的眼睛压根没看王师傅，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送货的？就算您住这儿，也得按规矩来。”他慢悠悠地说，故意拉长了每一个字，“登记！车停到指定的卸货区去，别以为住里面就能乱来。”
他把登记本往外一推，那姿态，像是在施舍。
王师傅点头哈腰地去登记。
我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熟悉的园林景观，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好像在无声地提醒我，我是一个多么失败的男人。
我住在这里，却给不了家人安稳的生活，甚至连家门口的保安，都能随意地踩我一脚。
那种感觉，比破产的时候，还他妈难受。
我们把货车停在指定的卸货点，开始一箱一箱地往下搬。
就在这时，王师傅的手机响了。
是那种很老土的和弦铃声，在一片寂静的别墅区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掏出那个屏幕都裂了纹的旧手机，接了电话。
“喂，老婆，啥事儿啊？”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王师傅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就垮了。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老大，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
“啥？心梗？啥时候的事儿？现在在哪呢？”
“钱？……要多少钱？”
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恐慌。
挂了电话，王师傅就像被人抽了主心骨，整个人都蔫了。
他蹲在马路牙子上，从兜里摸出烟盒，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次才把烟点着。
他一个劲儿地猛抽烟，一口接一口，好像要把自己的肺给抽出来。
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
他没哭。
可那种中年男人走投无路时的绝望，那种想哭又不敢哭的憋屈，比任何哭声，都让人揪心。
中午，活儿干完了。
王师傅一言不发地开着车，没像往常一样找个路边摊凑合一顿。
他把车停在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面馆门口。
“走，小礼，下车，吃饭。”
他领着我走进去，冲着灶台后面那个系着围裙的老板喊：
“老板，来两碗牛肉面！大碗的！”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补了一句。
“一碗……卧俩鸡蛋！”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这顿饭，对现在的王师傅来说，已经是顶级的奢华了。
面很快就端上来了。
两只大海碗，热气腾腾，牛肉的香味混着葱花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其中一碗，上面漂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王师傅把那碗有两个鸡蛋的面，推到我面前。
“吃吧，小礼，干了一上午，累坏了。”
他自己端过那碗没鸡蛋的，拿起筷子，把脸埋进碗里，“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
那吃相，狼吞虎咽，仿佛要把所有的愁苦和绝望，都随着这碗面条一起吞进肚子里。
我看着他。
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因为用力而耸动的肩膀。
我忽然觉得，自己当年在云顶会所，一晚上花掉几十万，买来的那些虚伪的恭维，那些谄媚的笑脸，还不如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来得有人情味儿。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个荷包蛋，放进了王师傅的碗里。
他抬起头，愣住了。
“你干啥玩意儿？”
“王哥，我年轻，我扛饿。”我笑了笑，“你吃，你比我累。”
他又把鸡蛋给我夹了回来。
“让你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没再推辞。
我低头吃着面，那面条，特别筋道，那牛肉，炖得特别烂糊。
可我吃着吃着，眼眶就有点热。
人这辈子，最贵的不是山珍海味，是落难时候，别人递过来的一碗热汤面。
那碗面，能暖胃，更能暖心。
吃完面，王师傅抢着去付了钱。
三十六块。
我看着他从那个破旧的钱包里，一张一张地数出零钱，手还有点哆嗦。
走出面馆，我叫住了他。
“王哥。”
他回过头，一脸的茫然。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这几天干活儿攒下的所有钱。
五百六十块。
有整的，有零的，被我的汗浸得有点潮。
我把钱硬塞进他的手里。
王师傅像被电了一下，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小礼！你这是干啥！我不要！”
他急了，脸都涨红了。
我眼睛一瞪，也来了脾气。
“王哥，你拿我当兄弟不？”
“我以前也落魄过，知道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是啥滋味！那感觉，比拿刀子捅你还难受！”
“这钱你先拿着，给阿姨看病要紧！算我借你的，你别跟我犟！往后从我工钱里一天一天地扣！”
我把钱死死地塞进他手里，攥着他的手，不让他挣脱。
王师傅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东北汉子，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男人，就那么站在马路边上，眼圈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最后，他狠狠地一拍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差点把我拍个趔趄。
他还是没说话。
一滴滚烫的眼泪，却“吧嗒”一声，掉在了我们俩紧握着的手上。
【财务状况核算】
本章收入：工钱 150元\/天 * 4天 = 600元
本章消费：午饭（牛肉面）18元
当前口袋现金余额：90 + 600 - 18 = 67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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