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潭畔的静思园,高墙深锁,门禁森严。曾经试图为帝国命运布局的姚广孝,如今成了这方小天地里唯一的囚徒与观者。他每日诵经、打坐、整理被允许保留的少许佛典,神色平静,仿佛外界的波澜已与他无关。然而,偶尔望向园外天空的目光,依旧深湛难测。朱标没有杀他,这既在他预料之中,也在他预料之外——皇帝的胸襟与警惕,比他估算的更深沉。
蓝玉一党的清洗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主要将领或下狱,或革职,部分牵连不深的被调离实权位置。水师进行了重组,皇帝任命了多位资历较浅、但忠诚可靠且精通海务的将领,并加强了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对水师的直接监管。蓝玉那场“大胜”带来的短暂狂热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对皇权威严的深刻敬畏。武勋集团的气焰遭到重挫,一时间人人自危,收敛行迹。
朝堂之上,因蓝玉案而引发的波澜渐渐平息。邵永善等清流虽乐见蓝玉倒台,但皇帝随后展现出的、对姚广孝背后“妄议道统”之事的极度警惕,以及对朝野舆论控制的明显加强,也让他们感到了一丝寒意。皇帝在利用他们制约武勋之后,显然也在防范文官集团坐大或走向偏激。新政的推行,在经历短暂停滞和调整后,再次启动,只是节奏更加稳健,对可能引发强烈反弹的环节(如清丈田亩)处理得更为迂回和谨慎。
表面看去,一场巨大的危机被化解,帝国似乎回到了正轨,甚至因祸得福,皇权更加巩固。但只有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人才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太子朱雄英的书房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与那幅已然有些陈旧的“世界草图”依然并悬。十岁的太子身形抽长,面容继承了朱标的端正,眼神却比同龄孩子多了几分沉稳与好奇。在父皇的特意安排下,他的课程中悄然增加了新的内容。
今日讲授《韩非子》的是那位曾在殿前应对过佛郎机问题、给朱标留下深刻印象的翰林院编修,如今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的张显宗(虚构人物)。他学问扎实,为人谨慎,颇得朱标信任。
“太子殿下,‘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此韩非子之言,非是鼓吹弃道德而尚暴力,乃是言明时势不同,治国之术亦当因时而变。”张显宗讲解着,余光留意着太子的反应。
朱雄英蹙眉思索:“张师傅,父皇常教导要仁民爱物,行圣王之道。韩非子此言,是否过于强调权术与力量了?”
“殿下问得好。”张显宗赞许地点点头,“圣王之道,乃立国之本,民心所向。然殿下请看,”他起身走到世界地图前,手指划过大海,“佛郎机人跨海而来,其船坚炮利,非仁德所能感化;北元残部,时而寇边,非礼仪所能约束。此即为‘争于气力’之世的一面。韩非子之意,在于告诫为君者,内修德政的同时,外必具扞卫德政之实力与手腕。否则,徒有仁心,而无护仁之力,则仁政亦不可保,百姓反受其害。”
他顿了顿,又指向地图上大明疆域内的几处:“再看国内,蓝玉之乱,便是将帅恃力骄狂,视国法为无物。处置此类巨患,既需依法之‘术’,亦需掌兵之‘势’。陛下此次果断处置,便是‘法’、‘术’、‘势’结合之典范。殿下日后治国,当明此理:仁德为心,法度为骨,权变为用,实力为盾。缺一不可。”
朱雄英听得若有所思,目光在地图与书卷间游移。父皇让他学习这些,显然别有深意。他想起前些时日父皇来考校功课,曾看似随意地问:“若你为君,有人如蓝玉般立大功而犯大过,该如何?又若有人如姚广孝般,无显赫之功过,却怀揣动摇国本之思,又当如何?”当时他未能答好,此刻结合师傅所讲,心中似乎有了些模糊的影子。
太子的教育,正在被注入更复杂、更现实的帝王心术与治国考量。朱标在用自己的方式,将蓝玉、姚广孝事件的血色教训,转化为培养继承人的宝贵教材。
山东,曲阜,孔府。
衍圣公孔讷近来心情颇为复杂。蓝玉倒台,朝局变动,消息传到曲阜,自然引起一番议论。孔府作为天下文脉象征,虽超然物外,却也与朝堂千丝万缕。皇帝对新政的坚持,对“实干”、“新学”的推崇,以及近期对“道统”、“议论”的敏感,都让孔府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日,孔讷正在书房与府内最有学问的几位长者叙话。其中一位负责掌管府内典籍、与许多外地学者有书信往来的老司塾,略带忧色地道:“公爷,近日京城风声颇紧。听闻那妖僧姚广孝下狱前,曾狂言涉及……涉及我孔门道统。虽是其妄语,然陛下似乎因此更加留意天下言论,尤其是关乎经义阐释、道统传承之事。各地书院、学社,已有厂卫暗探活动的传闻。”
另一位长者捻须道:“陛下锐意进取,本是好事。然则,过于重‘实学’‘新技’,长此以往,恐士子之心偏离经义根本。且陛下对言论管控趋严,若及于经义讲辩,则……圣学传承,贵在争鸣探讨啊。”
孔讷沉吟不语。他深知孔府地位特殊,既是荣耀,也是枷锁。任何涉及“道统”的敏感话题,都可能将孔府卷入漩涡。他想起前不久,皇帝还下旨褒奖孔府,赏赐祭田,并提及欲令国子监与曲阜书院加强交流,共研经世致用之学。圣意难测,恩威并施。
“吩咐下去,”孔讷缓缓道,“府内上下,谨言慎行,治学当以纯正为本,莫要妄议朝政,更不可牵涉什么‘道统’、‘变局’之险论。与外界学者书信往来,亦需慎之又慎。至于陛下新政……我等恪守臣节,传承圣教即可。陛下是明君,自有圣断。”他选择了一种最稳妥的应对:恪守本分,静观其变。但心中那丝隐忧,却难以彻底抹去。姚广孝那狂徒的言语,就像一粒有毒的种子,虽被深埋,却难保不会在某种土壤下发芽。
南洋,吕宋。
朝廷新任命的安抚使与水师协统已经抵达,接替了蓝锋的残部(蓝锋在得知蓝玉下狱后,试图抵抗,被部下擒拿,正押解进京)。与西班牙人的谈判艰难进行。大明方面坚持此次冲突是边将擅自行动,要求西班牙方面承诺不再主动侵犯大明商船百姓,并就对大明商民造成的损失进行象征性赔偿。西班牙人则惊魂未定,既畏惧大明国力,又舍不得吕宋的利益,更对大明内部的“擅自行动”心有余悸,谈判时硬时软。
最终,双方达成一项脆弱的协议:大明军队逐步撤离吕宋主要据点,但保留在苏禄等传统朝贡国区域的军事存在;西班牙承诺约束其船只与人员,尊重大明在南海的贸易利益和朝贡体系;双方同意在第三地(暂定满剌加)设立一个非正式的沟通渠道,以处理未来可能的海上纠纷。一场可能引发大战的危机,暂时被限制在可控范围内,但猜忌与竞争的种子已然埋下。
与此同时,陈守拙在广州市舶司的权限被进一步扩大,朱标授权他主持一个名为“海事研习所”的新机构,不仅负责对外贸易管理,更系统地收集海外情报,研究各国律法、海图、舰船技术,并尝试培养精通番务、海贸、外交的专门人才。格物院也接到了新的旨意,要求加速对俘获的西班牙火炮、船只结构进行研究、仿制与改良。
蓝玉的莽撞,以一种残酷的方式,验证了海疆之外强敌的存在与威胁,也倒逼着大明更快、更系统地重视起海洋权益与海外经略。朱标在收拾蓝玉留下的烂摊子的同时,正试图将危机转化为推动海政深化的契机。
乌龙潭水,波澜不兴。姚广孝放下手中的佛经,走到院中一株老梅树下。墙外隐约传来市井的喧闹,那是他再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考验已过,棋局未终。”他低声自语,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树皮,“陛下,您看到了暗礁,拔除了显患,加固了船舵……然而,这汪洋之大,暗流之深,又岂是堵住几个漏洞、更换几名舵手便能高枕无忧的?贫僧所思所虑的‘道统’之变,或许过于激进,但士林人心之浮动,新旧观念之冲撞,海疆外邦之迫近……这些,才是真正的千秋之变局。陛下能驾驭一时,可能驾驭一世?能驾驭大明,可能驾驭这即将风云激荡的天下?”
他仰头,透过稀疏的梅枝,望向湛蓝的天空,目光似乎穿越了高墙,投向了遥远的山东曲阜,投向了江南蓬勃的工坊,投向了波涛万顷的南海。
“贫僧已是笼中之鸟,池中之鱼。且看陛下,如何执子,如何应对这前所未有之局吧。无论成败,后世史笔,必有浓重一笔。”他收回目光,恢复古井无波的神情,缓步走回禅房。静思园依旧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潭深水,倒映着天空流云,深不见底。
蓝玉的鲜血,姚广孝的囚笼,暂时震慑了朝野。但帝国前行的航道上,旧的礁石虽被标示或清除,新的暗流与更广阔的未知海域,已然展现在雄心勃勃的君主与他的继承者面前。盛世华章,在短暂的休止符后,将继续谱写,只是旋律之中,注定多了几分沉郁、警惕与开拓的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