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寒风更劲。韩风拖着沉重的麻袋和几个大包袱,像一头不堪重负的骡子,在燕京城偏僻的街巷里穿行。身体的疲惫和精神力的透支让他步履蹒跚,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太阳穴突突地疼。但怀中那几卷清宫旧藏拓片和包袱里的沈周扇面、明青花罐,却如同烧红的炭块,烫得他心惊肉跳,强迫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不敢直接回家,更不敢把这些东西带回那个刚刚脱离险境的小院。露水集上那些贪婪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需要一个堡垒,一个能隔绝外界一切窥探的保险箱。
苏雅娴!只有她!
凭着记忆,韩风七拐八绕,来到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在一家不起眼的杂货店门口停下。这是他和苏雅娴约定的紧急联络点之一。他走进店里,买了包最便宜的火柴,趁老板找钱的功夫,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麻烦给榆树胡同的苏姐带个话,‘旧书收多了,家里放不下,想找个干燥地方存着’。” 同时,将一张事先写好地址(他家附近一个安全地点)的小纸条和一枚五分钱硬币(约定的信物)悄悄压在火柴盒下推了过去。
杂货店老板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眼皮都没抬一下,收下钱和火柴,顺手将纸条和硬币抹进抽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韩风不再停留,拿起火柴迅速离开。接下来就是等待,一种煎熬的等待。他拖着东西躲进附近一个废弃的破砖窑里,寒风从破洞灌入,冻得他瑟瑟发抖。他蜷缩在角落里,抱着那些价值连城的“破烂”,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几分识海中的星辰黯淡无光,灵魂深处的抽痛感一阵阵袭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就在韩风几乎要支撑不住时,破砖窑外传来了两声清脆的鸟鸣声——布谷,布谷。
是苏雅娴约定的信号!
韩风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昏暗中,一个穿着深色棉大衣、围着厚围巾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窑口外,正是苏雅娴。她身边还停着一辆半旧的平板三轮车。
“小韩师傅,动作挺快嘛。”苏雅娴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从容不迫的笑意,但在夜色中,她的眼神却锐利如鹰,快速扫过韩风和他身边那堆“破烂”,尤其在看到那个半人高的麻袋时,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东西不少啊?看来这‘旧书’,很压秤?”
韩风苦笑一下,没力气解释:“苏姐,麻烦您了。家里…实在没地方。”
“跟我来吧。”苏雅娴没多问,示意韩风把东西搬上三轮车。她自己也搭了把手,动作利落,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沉重的麻袋和包袱被搬上车,用破油布盖好。苏雅娴蹬起三轮,韩风在一旁用力推着,两人沉默地融入了夜色。
三轮车没有驶向繁华的城区,反而朝着更偏僻的城郊方向而去。大约半个小时后,在一片荒凉、遍布着破败砖瓦房和杂草丛生的空地上,苏雅娴停了下来。眼前是一片废弃的工厂仓库区,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只有风声呼啸。
苏雅娴带着韩风来到其中一座看起来最不起眼、墙皮剥落严重的砖混结构仓库前。她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试了几下,“咔哒”一声,打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上的挂锁。用力一推,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一股混合着尘土、铁锈和陈年货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仓库内部空间很大,异常空旷,只有角落里零星堆着些破木板和麻袋。但出乎韩风意料的是,里面很干燥,地面是平整的水泥地,墙壁也还算完整,屋顶没有漏雨的痕迹。几盏昏暗的灯泡挂在房梁上,勉强照亮中央区域。更关键的是,靠墙的地方,竟然整齐地摆放着几排简易但结实的木制货架!
“怎么样?这地方‘干燥’吧?”苏雅娴拍了拍手上的灰,似笑非笑地看着韩风,“以前是放化工原料的库房,密封性好,地基也高,返潮不严重。我找人简单收拾过,通了电。这些架子,够你放‘旧书’了吧?”
韩风看着这宽敞、隐蔽、干燥的仓库,再看着那几排货架,心中的狂喜简直难以言表!这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藏宝库!他用力点头:“太好了!苏姐!太感谢您了!”
“谢就不用了。”苏雅娴的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她走近几步,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密,“租金嘛…以后你帮我‘看’东西,抵了。你觉得如何,小韩师傅?”
帮我‘看’东西,抵了。
这轻飘飘的八个字,像一道无形的锁链,瞬间将两人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共享这个隐秘仓库,就意味着共享秘密,意味着彻底登上苏雅娴这条船,驶向更深、更不可测的水域。从此,他不仅是她的“鉴定师”,更是她存放隐秘货物的“库管”,关系已经密不可分。
韩风心头一凛,对上苏雅娴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从踏入雅致轩,交易那件西域银壶开始,他就已经在船上。现在,不过是船舱更深了一层。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迎上苏雅娴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苏姐,我明白。以后,您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会‘看’好。”
这个回答,既表明了态度,也划定了界限——他守护的是“东西”,至于这些东西背后的旋涡,他暂时不想、也没能力深究。
苏雅娴似乎很满意他的识趣和表态,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好!痛快!钥匙给你一套。”她将一把黄铜钥匙放在韩风掌心,冰冷的触感。“记住,安全第一。进出小心,别留尾巴。这里…”她环视了一下仓库,“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语气却带着一丝提醒:“对了,小韩师傅。最近水浑得很,鱼龙混杂。有些人,心思也活络了。我听说,露水集上出了不少‘新做旧’的东西,专门坑那些想捡漏的愣头青,手法还挺高明,连几个老行家都打了眼。你眼睛亮,也得加倍小心,别让‘新书’混进了‘旧纸’堆里。”
新做旧?韩风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自己刚入手的那些珍宝。苏雅娴这是在提醒他,混乱之中,造假者也趁机牟利,而且技术可能升级了。这更凸显了他“鉴宝之眼”的无可替代性。
“谢谢苏姐提醒,我会仔细甄别的。”韩风认真应道。
“嗯,那就好。地方交给你了,怎么归置,你自己看着办。我先走了。”苏雅娴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仓库外的夜色中。
沉重的铁门缓缓关上,挂上那把冰冷的黄铜锁。仓库里只剩下韩风一人,和堆积在地上的、在昏黄灯光下如同小山般的“破烂”。
寂静瞬间将他包围。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清晰。他看着这偌大的、属于他(暂时)的秘密空间,看着那些货架,再低头看看自己沾满尘土的双手和身边价值难以估量的“垃圾”,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有拥有“宝库”的兴奋和踏实,有守护秘密的巨大压力,有与苏雅娴绑定更深的隐忧,更有一种在时代洪流中偷偷打捞起文明碎片的悲壮感。
他弯下腰,解开第一个包袱。那几本沾着泥土、散发着霉味的“旧书”露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明万历刻的《本草纲目》零册,拂去封面上的灰尘,指尖感受着那坚韧古老的纸张纹理。
“压箱底,不见天日…”关大爷的警告言犹在耳。但此刻,它们有了一个暂时的、安全的“箱底”。
韩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新的战场,就在这隐秘的仓库里。整理、分类、守护…还有,等待苏雅娴需要他“看”的下一样东西。更深的水域,已经向他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