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一条窄窄的纸条被裴信无声呈上。灯光照亮凌惊鸿清冷如玉的侧脸,她凝视着纸条顶端那个墨字,睫毛微微颤动。
凌惊鸿端坐于案后,一身墨色常服融入殿内浓重的阴影之中。
十年前早夭的儿子衣冠为引,北狄邪术混杂迷幻药草,竟在这老妇人心中凭空造出一个亡魂归来的幻境,诱她沉沦,沦为北狄操控的幽魂,在这宫禁深处埋下噬骨的蛀虫。那诅咒般的真相由老嬷嬷颠三倒四地供出,字字句句如淬毒冰针,刺入在场每个人的神经。
“礼部……书吏李炳……禁军校尉张昭、王猛……都……都沾过……沾过那东西……”
另一份卷宗冰冷地摊开在案上,宛如一具沉默的尸骸。
西华门戍卫记录赫然在目:邪灵苏醒、黑雾弥漫那一夜,亥时三刻。周维持礼部郎中的信物令牌,开启西华侧门,放行两名“法华寺挂单高僧”。旁附两份证词——守门兵士闻到浓烈异香;那两名僧人步履极快,袍袖鼓荡间,袖口内侧隐约可见鹰隼暗纹。更有兵士回忆,二人身上似携有诡异物件,散发危险气息,一旦触发,恐酿滔天大祸。
鹰隼,正是北狄王帐密使的标志。两枚从城外截获的残破香囊置于琉璃盘中,香灰早已燃尽,但囊袋角落用特殊丝线绣成的振翅鹰隼轮廓,在烛光下泛着阴冷寒芒,与兵士所述暗纹分毫不差。
铁证如山!
一股冰冷的暴怒自丹田炸裂,直冲颅顶,烧得她指尖微颤。那是被最亲近之人背后捅刀的剧痛,夹杂着对棋局失控的震怒。背叛的毒液,远比敌人的明枪更蚀骨穿心!
她深吸一口气,寒气刺肺,强行压下几乎掀翻理智的怒火风暴。提笔蘸满朱砂,笔尖悬停于奏本雪白纸页之上,仅凝滞一瞬,随即手腕如执钢刀,悍然落下!
字字凌厉,力透纸背:
“勾结外邦,动摇国本;私启宫门,纵敌脱逃;隐瞒不报,知情共谋;滥用职权,伪造文书;扰乱秩序,散布谣言;背主求生,其心可诛!”
最后一笔“诛”字落成,朱砂淋漓,如血泣诉。她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将这份滚烫的弹劾状递向静立一旁的萧彻。
萧彻垂眸扫过那刺目的红字,目光在“其心可诛”四字上稍作停留,剑眉微蹙:“惊鸿,他是你的旧部。”
“正因是我亲手提拔,”凌惊鸿声音寒若冰泉,不容置疑,“才更须严惩。他人之误,或可酌情宽宥;然此等背主之行,纵有千般苦衷、万般不得已,亦属心志已溃,其根已腐!我纵不能立斩其头悬于宫门以儆效尤,也断不容半分姑息!”
殿内一时死寂。萧彻望着她眼中那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终是默然。他取过案上沉重的御印,在朱批旁稳稳落下猩红钤记。印文如血,宣告一位心腹的末路。
厚重的宫门在沉闷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太极殿前,御道两侧,文武百官肃立如林,噤若寒蝉。浓雾未散,天地间一片压抑的灰白。唯有高台之上的九龙金椅,在稀薄晨光中折射出冰冷光晕。
沉重镣铐拖过玉石地面,发出刺耳刮擦声,如同钝刀刮过人心。周维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押上殿来。他官袍凌乱,发髻散落,面色惨白如纸,仿佛刚从坟墓爬出。当目光触及宣旨官员手中那份奏本时,那双死寂的眼骤然爆发出惊骇光芒,死死盯住那刺目的朱批,瞳孔缩如针尖。
“我不认罪——!”凄厉嘶吼撕裂朝堂死寂,如濒死野兽哀嚎,在空旷殿宇间回荡,撞上冰冷盘龙金柱,激起无形寒流。百官心头一凛,头颅垂得更低。
他奋力挣扎,枯瘦手臂被铁钳般的手牢牢按住,几欲折断:“我是为了保全更多人!那夜邪雾何等诡异!那两个僧人身上的东西若在宫中引爆,整个皇城顷刻便是修罗地狱!我放走他们,是为大局!是为满宫性命!”
他的辩解充满孤注一掷的疯狂,却如石投深潭,未起半点波澜。高阶之上,唯有无边沉默压下。宣旨之声毫无感情地继续流淌,每一字皆似冰锥坠地。
“周维,背主求存,其心当诛。姑念其往日微功,即刻褫夺官身,流放岭南烟瘴之地。家眷即日收押天牢,待有司彻查。非诏,三世不得归京!”
“不——!”周维发出绝望悲鸣,身体被侍卫强硬拖拽向外滑去,镣铐刮擦金砖,留下数道刺目白痕。至高阶边缘,他猛然用尽全身力气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珠越过层层玉阶,死死钉在凌惊鸿身上。晨光斜照她墨色朝服肩头,金线云纹冷光流转,却未能融化她侧颜半分寒意。
“凌惊鸿——!”他嘶声力竭,嗓音沙哑如破锣,“你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年你亲口所言!如今呢?!”铁链哗啦作响,他被粗暴拖下,视线被台阶割裂,只剩最后扭曲质问,“你告诉我!经此一事,这煌煌宫阙,这芸芸众生——你凌惊鸿,还能信谁?!”
狂风骤止,满殿死寂,连缭绕雾气都仿佛凝固。
凌惊鸿立于丹墀之上,身形笔直如松,墨袍广袖纹丝不动。她缓缓垂睫,目光落在阶下那道被拖远的身影上,直至其消失在宫门外浓雾弥漫的长街尽头。冰冷晨光在她眼中凝成霜。
再抬首时,声音不高,却如金玉坠地,清晰穿透死寂广场,每一字皆砸在百官紧绷心弦:
“我可以容错。”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无数低垂的头颅,“但绝不、容叛。”
百官退去,如潮水退却,留下空旷得令人窒息的殿前广场。浓雾在稀薄阳光下缓慢蒸腾涌动,变幻出狰狞形状。凌惊鸿独自走下漫长白玉阶,足音在巨大殿廊中激起孤寂回响,一声,又一声。
萧彻高大的身影静立于殿门外回廊柱旁,如一道沉默的守护影。他望着她一步步走近,那挺直的脊背在宽大朝服下透出近乎脆硬的坚韧。
“不必事事扛在自己肩上。”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能穿透疲惫的暖意。
凌惊鸿脚步未停,眼波未曾流转半分,径直走过他身侧阴影,只留下一句凝霜之语:“老蛀虫吐出的三条线,如何了?”
“李炳、张昭、王猛,皆已按图索骥,秘密锁拿。连同其交接过的可疑人物,正在顺藤梳理。最迟午时,必能将余党一网打尽。”萧彻答道,语气沉稳如磐石。
“查。”她终于停下,未回头,仅一个斩钉截铁的单字,在冷空气中撞出回音,“掘地三尺,深挖其根系。一个——都不能漏。”
“明白。”萧彻颔首利落。转身欲去,玄色大氅扬起一角冷风。
“等等。”凌惊鸿倏然开口。
萧彻顿步。
“太后身边……那个老嬷嬷,”她的声音低了几分,一丝罕见的疲惫掠过眼底,“被邪术迷了心窍的可怜虫罢了。这条线……是否会牵连太深?”她袖中手指,不自觉捻紧了那份名单。
萧彻缓缓转身,目光深邃如古井,直视她眼底。“她不过一枚用完即弃的棋子,所知必然有限。真正的执棋者,仍隐于重重迷雾之后。此时若贸然搅动慈宁宫这潭深水……惊鸿,火候未到。”话止于此,却重若千钧。
凌惊鸿闭目,深深吸入一口含着晨露与腐朽气息的寒气。再睁眼时,所有犹豫已被尽数压下,唯余冰冷决断。“我明白。”她点头,语气恢复平板冷静,“稳住水面,不起波澜。我们……等风再起。”
萧彻离去,身影很快隐没于回廊浓雾深处。
沉重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光线与声响。寝殿内昏暗寂静,空气凝滞,弥漫着未散的药草苦涩。凌惊鸿并未走向床榻,而是回到堆积如山的紫檀书案后坐下。她推开那份沾着晨露寒气与无形血腥的弹劾奏本,从厚厚卷宗中抽出一本崭新硬皮册子。封皮空白,却似重逾千斤。
翻开册页,指尖略带凝滞。朱砂笔悬停,冷锐目光如刀刮过一行行姓名、官职、籍贯、履历。朱笔偶尔落下,在某个名字上画一个冰冷的圈,或是一道宣告终结的叉。每一下标记,皆似裁定一方势力的生死。
寂静中,唯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如同毒蛇游弋于枯草。
云珠悄然而至,将一碗浓黑如墨的药汁轻轻搁在案角。热气袅袅升起,苦涩气息瞬间弥漫。“小姐,”她声音轻如怕惊梦,“喝一口吧,您一夜未曾合眼了。”
凌惊鸿仿若未闻,目光仍黏于卷宗之上,朱笔不停。
云珠未走。她默默退至角落阴影,如无声守护者。垂首间,右手紧攥袖中一物。良久,她缓缓摊开掌心——一块布满裂痕、近乎碎裂的青铜铃铛残片,静静卧在白皙掌心。这是她们从那座吞噬无数希望与恐惧的地底祭坛带回的唯一实物,早已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殿内死寂如渊。案上烛火跳了一下,将她伏案的侧影投在冰冷墙壁,孤单而倔强。
“小姐不怕,”云珠忽然开口,声轻却有力,穿透浓稠寂静,“我也不怕了。”她抬头望向那个背影,眼中不再有昔日怯懦迷茫,唯剩磐石般的坚定。
凌惊鸿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笔尖在纸上留下微小墨点。她未抬头,亦未回应,只是那紧绷如弓的肩线,似乎难以察觉地松弛了一瞬。
窗外,浓雾依旧封锁天地,宫阙楼阁化作灰蒙鬼蜮。唯有微弱天光,在雾隙中挣扎透出一点混沌亮白。
朱笔仍在移动,缓慢、稳定,带着近乎残酷的耐心。
册页翻动声格外清晰。终于,指尖停在最后一页末端。朱笔提起,悬而未落。
她的目光,如被无形磁石吸住,凝固在那个名字上。时间仿佛静止。烛火不安跳动,光影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空气沉凝如铅,压得人喘不过气。角落里的云珠也觉异样,攥着铜铃碎片的手指愈发收紧。
良久,凌惊鸿放下朱笔。
她缓缓抬起右手,指节微屈,以指背极其克制、极其缓慢地,在硬木桌案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沉闷清晰,如鼓点敲在心脏深处,在这死寂寝殿中回荡出令人心悸的余音。
几乎就在叩击落下的瞬间,殿门外传来一阵极轻却训练有素的脚步声。脚步止于门前,一个刻意压低的、属于亲卫首领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满是服从:
“大人,人带来了。”
凌惊鸿缓缓起身,墨色袍角拂过冰冷桌腿。
她合上那本摊开的册子,将那个曾被凝视的名字,掩于厚重封面之下。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尘埃落定的冰冷分量。
“带进来。”
她的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如深潭投石,表面无澜,深处却潜藏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暗流。
厚重殿门无声开启一道缝隙,门外浓雾如寻隙般丝丝渗入,带来阴冷湿气。
一道模糊身影,被两名玄甲亲卫严密夹持,出现在门外涌动的灰雾之中。
新的腥风血雨,已然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