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意识坠入一片混沌时,首先感受到的是无数细若游丝的刺痛。
那些交织的光带不再是远处的织锦,此刻正像活物般缠绕他的四肢,金线刮过皮肤时像淬了冰的钢针,黑线则黏腻如腐尸上的虫豸,红丝更过分,每擦过一处便灼烧出焦痕——原来命运之线,是会的。
咳......他呛出一口血沫,却见血珠刚离唇就被金线串成串,像提线木偶般飘向某个看不见的方向。
视线逐渐清晰时,那些光带竟开始具象成画面,就像有人扯开了记忆的茧。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九霄盟。
他曾站在九霄城楼上看过千次的景象,此刻却裂成了碎片:护山大阵的蓝光在暴雨中忽明忽暗,弟子们的法袍浸透血污,最外层的演武场被砸出深坑,他亲手刻在石壁上的剑斩不平四个大字,正被魔修的黑焰啃噬。
有个年轻弟子抱着断剑跪在瓦砾里,他认得那是三个月前入门的小棠——本该在藏经阁抄录功法的少年,此刻脸上的血痕比剑伤还深。
盟主!小棠突然抬头,瞳孔里映出的却不是他,而是漫天坠落的雷火。
画面一转,雷火化作黑雾,将整个九霄城包裹成一个血茧。
林渊想冲过去,脚却陷在光带里,那些红丝骤然收紧,勒得他腕骨咔咔作响。
下一幕更让他窒息。
苏清璃的神魂不再是星芒,而是蜷缩成一团,悬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里。
她的发丝间还沾着混沌的墨点,每落下一滴,就会在她肩头腐蚀出一个焦洞。
林渊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像塞了团烧红的铁——他终于看清那些焦洞的形状,分明是他在轮回狱里斩断锁链时,飞溅的火星灼出来的。
原来他以为的,不过是把她推进了更深的地狱。
画面突然转黑。
这次他看到的是自己,或者说,是如果没有九狱塔的自己。
矿洞的石壁压得人喘不过气,十七岁的林渊跪在碎石堆里,被监工的皮鞭抽得后背开花。
他的眼神不再有锋芒,像被踩碎的玻璃渣,麻木地盯着地上的血洼——那里面映出的,是整个世界的模样:没有九霄盟的剑鸣,没有苏清璃的白衣,没有任何会为他停留的光。
痛吗?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锈刀刮过青铜。
林渊猛地转身,看见逆命之影正从光带里渗出来。
它的轮廓与他分毫不差,却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齿泛着青灰。
你救不了九霄盟。它的声音像两块磨盘在碾心,他们此刻正在被七十二魔窟围攻,你那套狗屁轮回剑意,连护山大阵的缺口都补不上。
林渊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却被红丝舔舐着吸走。
你救不了苏清璃。逆命之影逼近半步,黑洞般的眼眶里翻涌着幽蓝鬼火,她的神魂每多在你识海温养一日,就多一分被混沌侵蚀成魔的可能——你猜,等她醒过来时,是扑进你怀里,还是用剑捅穿你的心脏?
林渊的喉结动了动,想说,却发现喉咙发紧。
他想起在古魔渊逃亡时,苏清璃为他挡下的那道毒掌;想起她在他结丹时,亲手绣的九瓣莲花纹道袍;想起她被黑衣人带走前,最后说的那句我信你。
可此刻那些记忆都成了逆命之影的养料,在它嘴里化作最锋利的刀。
最可笑的是你自己。逆命之影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婴儿啼哭与古钟轰鸣,你以为你在反抗命运?
不,你只是命运养的一条狗。
从矿洞塌方唤醒九狱塔,到每次突破都恰好遇到机缘,你真以为是巧合?它抬起手,指尖点在林渊眉心,你不过是被更高处的存在选中的棋子,所谓斩神明,不过是替他们清场的屠刀。
林渊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化神天劫时,九狱塔突然涌出的轮回之气;想起在混沌祭坛,那道突然护住苏清璃的金色光盾;想起风无痕说真正的敌人是你自己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忌惮。
这些碎片在脑海里炸开,他突然明白逆命之影为何能说中所有痛处——它不是别的,是他藏在最深处的恐惧,是他不敢问出口的。
所以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逆命之影的嘴角咧得更开:放下吧。
让九霄盟覆灭,让苏清璃成魔,让你自己回到矿洞,做个麻木的凡人。
这样就不会痛了,不会有期待落空,不会有在乎的人被你连累......
林渊的手慢慢摸向腰间的剑。
玄铁剑柄的纹路硌着掌心,那是苏清璃用簪子刻的二字。
他想起第一次握这把剑时,她站在竹溪边说:这剑不是斩敌人的,是斩你心里的魔。
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怕。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血锈味,你怕我真的能救他们,怕我真的能斩断所谓。
所以你才要变成我的样子,用我的恐惧来击垮我。
逆命之影的身形晃了晃,黑洞里的鬼火忽明忽暗。
林渊的手指扣紧剑柄,剑鸣突然炸响,震得周围的光带纷纷断裂。
他想起矿洞里那个跪在碎石堆里的少年,想起他当时盯着血洼时,心里翻涌的不甘;想起他第一次挥剑斩向监工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活,活得比所有人都烈。
我确实不知道能不能救她。他抬起头,眼神里的迷茫正在褪去,像被剑刃削开的雾,我不知道九霄盟能不能撑过这劫,不知道苏清璃醒过来时还认不认我,甚至不知道所谓永恒彼岸是不是另一个更大的牢笼。
逆命之影的身体开始崩解,那些鬼火化作黑烟,被断裂的光带吸走。
但我知道。林渊抽出半寸剑,寒芒映得他眼底发亮,如果现在退缩,我就成了矿洞里那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废物。
如果现在放弃,苏清璃在深渊里受的苦,九霄盟弟子流的血,就都白流了。
他将剑完全拔出,剑锋指向逆命之影最后一丝残影:我林渊,从来不是为了一定成功才去做。
我只是......
话音未落,所有光带突然剧烈震颤,那些九霄盟、苏清璃、矿洞的画面开始重叠,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
林渊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望着眼前交织的幻象,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笑。
只是不想让自己后悔。
逆命之影的最后一声嘶吼被剑鸣淹没。
林渊握着的手稳如磐石,他望着那些仍在扭曲的命运之线,突然明白风无痕说的真正的敌人是自己是什么意思——但那又如何?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幻象,落在识海深处那点星芒上。
那里有苏清璃残留的神魂,正随着九狱塔的嗡鸣轻轻跳动,像极了当年在竹溪边,她为他戴在发间的那朵野菊。
清璃,等我。他低声说,声音里没有犹豫,只有烧红的铁浸入冷水般的坚定,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都会劈开一条路。
命运裂隙的光带突然发出刺目的白光。
林渊眯起眼,看见光带尽头有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他立在锁链堆成的祭坛上。
那身影的轮廓与他重合,却握着一把染血的剑——但这一次,他不再恐惧。
他举起,剑锋上流转的轮回剑意,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命运裂隙的白光如瀑,林渊握剑的手被刺得生疼,却不肯松开半分。
逆命之影的最后一声嘶吼还在耳畔震颤,他望着那些被剑鸣绞碎的光带如断弦的琴丝簌簌坠落,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太渊啊太渊......
声音像浸了千年露水的古木,带着腐朽又清冽的气息。
林渊转身时,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青灰袍角——那道身影立在断裂的命运光带尽头,背影像被揉皱的纸,模糊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他刚要开口,那人已融入光带消散的雾气里,连残魂波动都没留下,只余一句尾音在裂隙中回荡: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
林渊的眉峰微蹙。
这声音......他在化神天劫时听过类似的回响,当时九狱塔第二层的青铜门突然渗出黑雾,里面就飘出过这种带着岁月裂痕的语调。
可不等他细想,识海深处传来轰鸣——九狱塔第七层的塔门地洞开,无数银鳞般的光片如潮水倒灌进他经脉。
这次的痛与命运光带的灼痛不同。
那是生机喷薄的痛,像被冰封百年的枯树突然抽芽,每寸血管都在裂开又愈合,每粒细胞都在发出欢鸣。
林渊的指尖渗出金红相间的血珠,却不是受伤,而是轮回之力在洗练他的肉身——他看见自己的皮肤下流转着星河流转的光纹,连睫毛都沾着细碎的时空碎片,仿佛随便眨眨眼就能撕裂虚空。
七......第七层。他低喘着按住胸口,九狱塔的虚影在识海显化,第七层的塔檐上刻着二字,每个笔画都在滴落银汞般的光液,原来之前六层只是铺垫,真正的轮回之力......
话音未落,裂隙外的混沌突然翻涌。
林渊感觉有双无形的手在推他后背,那些被斩断的命运光带竟化作牵引的丝线,缠上他的脚踝往裂隙外拽。
他想起小棠跪在瓦砾里的血痕,想起苏清璃神魂上的焦洞,喉结滚动着吐出两个字:回家。
这两个字像火种,瞬间点燃了全身的轮回之力。
林渊的身影在白光中模糊又清晰,再睁眼时,已站在轮回狱的入口处。
这里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从前的轮回狱是灰蒙蒙的雾海,此刻却像被泼了墨汁,黑雾里浮着无数透明的茧,每个茧里都锁着一个正在重复人生的——有的在矿洞被皮鞭抽得血肉模糊,有的在九霄城楼上与苏清璃共饮,有的在混沌祭坛抱着被侵蚀的爱人痛哭。
林渊的瞳孔骤缩,其中一个茧突然裂开,里面的抬头露出与逆命之影相同的黑洞眼眶,张着嘴无声尖叫。
这是......他后退半步,却撞进一堵温热的。
转头望去,九狱塔竟实体化了,青铜塔身泛着幽光,第七层的塔门正对着他,门内涌出的轮回之力如实质的风,将那些诡异的茧吹得东倒西歪。
原来你早醒了。林渊伸手抚过塔身上的裂痕,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像在回应他的话,是怕我在命运裂隙里撑不住?
还是......
他的话被一声急促的剑鸣截断。
腰间的突然离鞘,剑尖直指北方——那是下界修真界的方向。
林渊的识海突然涌入画面:九霄城的护山大阵出现蛛网般的裂纹,七十二魔窟的魔修正架着黑焰巨炮轰击城墙;苏清璃的神魂在他识海深处蜷缩成更小的团,肩头的焦洞又多了三个,每多一个,她的神魂就淡去一分。
他抓住的剑柄,轮回之力在脚下凝聚成银色光桥。
光桥刚延伸出三步,九狱塔突然发出刺耳鸣响,塔身的裂痕里渗出黑色黏液,第七层的二字开始扭曲,竟变成了。
林渊的脚步顿住。
他分明记得塔身上的字是用上古神文刻的,怎么会突然变化?
更诡异的是,那些被光桥碾碎的黑雾里,飘出了玄冥的声音,这次清晰得像在耳边:太渊,你以为你冲出的是命运裂隙?
不,你只是从一个茧,钻进了另一个更大的茧......
的剑鸣突然变调,剑身浮现出苏清璃刻的二字,那两个字正在渗出金光,像要把剑鞘都烧穿。
林渊咬了咬牙,将手掌按在九狱塔上,轮回之力如洪流灌入塔中——塔身的黑液被冲散了些,二字又变回,但裂痕里仍有黑雾在咕嘟冒泡。
不管是不是茧。他望着光桥尽头的混沌,眼神比剑刃还利,我林渊要做的,从来不是破茧,是把所有困住我在乎之人的茧,都劈成碎片。
话音未落,光桥突然剧烈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