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砚骑马来到那辆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青帷杂物车旁,尚未开口,那浓郁的、混合了腊肉咸香、菌菇鲜醇和米饭焦香的霸道气息便扑面而来,饶是他定力过人,腹中也忍不住轻轻“咕噜”了一声。他连忙凝神静气,面上恢复一贯的冰山表情,对着车厢内开口道:“林行走。”
正捧着碗,和小桃一起吃得脸颊鼓鼓、满嘴油光的林晚昭,听到墨砚的声音,动作一顿。她和小桃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来了!”的讯号。林晚昭赶紧咽下口中的食物,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虽然并没什么用),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刻意的不情愿:“墨砚大哥?有何吩咐?”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外面掀开一角,墨砚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缝隙处,目光快速扫过车厢内略显凌乱却香气四溢的景象,尤其是在林晚昭手中那碗油光锃亮、用料扎实的米饭上停留了一瞬,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侯爷闻得香气,问你在做什么。”墨砚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听闻是研究新菜,侯爷吩咐,送些过去……尝尝。”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墨砚传达顾昭之的“吩咐”,林晚昭心里那头因为被“发配”而一直气鼓鼓的小兽,还是忍不住得意地翘起了尾巴尖儿。看吧看吧!任你顾昭之再怎么板着脸、装深沉、搞“避嫌”,在极致的美食面前,还不是得乖乖低头?
她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要努力维持着一丝“宠辱不惊”,甚至带着点“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要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分你一点”的矜持(虽然这矜持在她沾着饭粒和油光的小脸映衬下,显得没什么说服力)。
“哦——”她拉长了声音,慢悠悠地放下自己的碗,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原来是侯爷想‘尝尝’啊。奴婢还以为,侯爷习惯了前车的‘清静’,看不上我们这后面杂物车上的粗陋吃食呢。”
这话里的刺儿,连旁边的小桃都听出来了,吓得缩了缩脖子。墨砚嘴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没接话,只当没听见。
林晚昭见墨砚不搭腔,也觉得没趣,哼了一声,动作却麻利起来。她重新拿起一个干净的白瓷碗——这还是她坚持要带上的,说是侯爷的餐具不能马虎——用锅铲小心翼翼地从铁锅中心位置,盛了满满一大碗焖饭。她特意多舀了几片油亮的腊肉和肥厚的野菌,还用心地将锅底那层焦黄酥脆的锅巴铲了一大块,盖在饭上。这锅巴可是精华,香脆可口,浸透了汤汁的鲜美,是这锅“颠簸饭”的灵魂所在。
将饭碗仔细盖好,放入一个简易的食盒中,林晚昭递出车厢,递给墨砚:“喏,拿去吧。小心点,别撒了。”语气依旧有点硬邦邦的,但动作却透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心。
墨砚接过食盒,那沉甸甸的分量和透过食盒缝隙隐约传来的、更加清晰的香气,让他再次确认了这碗饭的诱惑力。他点了点头:“有劳林行走。”便调转马头,朝着前车而去。
看着墨砚离去的背影,林晚昭重新坐回原位,拿起自己的碗,却没了继续吃的心思。她支棱起耳朵,心思早已飞到了前面那辆马车里。他会吃吗?会觉得好吃吗?会……因为这碗饭,而稍微打消一点那莫名其妙的“避嫌”念头吗?哼,管他呢!反正她凭本事做的饭,他爱吃不吃!
前面马车里,顾昭之依旧保持着端坐看书的姿势,只是那书页,良久都未曾翻动一页。他的注意力,全被车外逐渐靠近的马蹄声和那随之而来的、愈发浓郁的香气所吸引。
车帘掀动,墨砚捧着食盒走了进来:“侯爷,林行走做的饭取来了。”
“嗯。”顾昭之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食盒上。
墨砚将食盒放在车内固定的小几上,打开盒盖。刹那间,那被禁锢了片刻的香气如同决堤的洪水,更加凶猛地席卷了整个车厢!那混合了腊肉、菌菇、米饭和锅巴的复合型浓香,霸道而温暖,带着一种市井的、质朴的、却直击灵魂的诱惑力。
顾昭之的视线落在那个白瓷碗里。但见米饭油润饱满,腊肉片红白相间,菌菇深褐诱人,翠绿的豆角点缀其间,最上面则盖着一大块金黄焦酥的锅巴,色泽对比鲜明,令人食指大动。
他放下书卷,拿起旁边备好的银筷。犹豫只是一瞬,腹中强烈的饥饿感和那无法抗拒的香气,最终战胜了那点残存的、关于“避嫌”的别扭心思。他夹起一块沾着饭粒的腊肉,连同些许米饭和一小块锅巴,送入口中。
下一刻,他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艳!
腊肉的咸香经过煸炒,油脂充分渗出,浸润了每一粒米饭,使得米饭油润弹牙,咸鲜适口;野菌特有的山野气息和嚼劲,带来了丰富的口感和更深层次的鲜味;豆角的清爽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感;而最绝的是那口锅巴,焦香酥脆,在齿间发出“咔嚓”的轻响,混合着米饭的软糯和菜肴的汤汁,形成了一种无与伦比的、令人满足的复合口感!
这味道,不同于侯府小厨房那些精致细腻的菜肴,也不同于宫廷御膳的繁复华丽,它带着一种粗犷的、原始的、充满生命力的美感,仿佛能将人在一瞬间拉回到最质朴的、对食物最本真的渴望之中。尤其是在这略感疲惫和……心绪不宁的旅途中,这样一碗扎实、温暖、香气扑鼻的焖饭,简直具有抚慰心灵和肠胃的神奇力量。
顾昭之进食的速度,在不经意间加快了些。他虽然依旧保持着优雅的仪态,但下箸的频率和那微微眯起、带着享受意味的眼神,却清晰地透露了他的满意。他甚至罕见地,将碗底最后几粒米饭和锅巴碎都吃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筷,他用温热的湿巾擦了擦嘴角,感受着胃里传来的、久违的熨帖与满足感,那股因昨夜尴尬和今晨“避嫌”而萦绕心头的烦闷,似乎真的被这碗“颠簸饭”驱散了不少。
他抬眸,看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墨砚,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但熟悉他的人却能察觉到那细微的缓和:“此饭……何名?”
墨砚早已打探清楚,躬身回道:“回侯爷,林行走称此为‘颠簸饭’。言道是在这颠簸行车途中,因地制宜所做。”
“颠簸饭……”顾昭之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唇角几不可查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倒是贴切。也难为她,在那样不便的环境下,竟能做出如此……别具一格的美味。
他沉吟片刻,目光掠过空了的碗,又想起后面那辆食材车,以及那个此刻不知是何表情的小厨娘,心中那点因“避嫌”而刻意拉开的距离感,在这碗充满烟火气的饭菜面前,似乎变得有些……可笑和无力。
他忽然觉得,自己早上下令分车而乘的举动,或许……是有些过于刻意和……幼稚了?与这小厨娘相处,似乎永远无法用常理和规矩来框定。她总能以各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打破他预设的界限,带来麻烦,也带来……如同这“颠簸饭”般,意外而真切的温暖与生机。
“告诉她,”顾昭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的妥协,“此饭……尚可。晚膳……依旧由她费心准备。”
墨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恭敬应道:“是,属下明白。”
当墨砚再次来到食材车,将侯爷“尚可”的评价和准备晚膳的指令传达给林晚昭时,她正拿着一根干净的柴火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炉子里的余烬。
听到“尚可”二字,她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又是尚可……就不能换句好听的夸夸?”但听到让她准备晚膳,她那原本还有些蔫嗒嗒的神情,瞬间如同被春雨浇灌过的禾苗,焕发出勃勃生机!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官复原职”了?至少是厨娘的职务恢复了!那个腹黑侯爷,终究还是没能扛住美食的诱惑,向她(的厨艺)低头了!
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混合着“斗争胜利”的喜悦,瞬间冲散了之前所有的委屈和气愤。她丢开柴火棍,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南方,仿佛已经看到了前方驿站厨房里琳琅满目的食材和无限的可能性。
“小桃!”她声音清脆,充满了干劲,“收拾东西!咱们晚上好好露一手,让侯爷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尚可’!”
至于早上那点不愉快和尴尬?嗯……看在美食的份上,看在“颠簸饭”大获成功的份上,她林晚昭大人有大量,暂时……就不跟那个别扭的侯爷一般见识了!
南巡的车队,依旧在官道上行进着。前车与后车之间的距离并未改变,但某种因尴尬而产生的隔阂与冰冷,却似乎在那碗香气四溢、温暖扎实的“颠簸饭”中,悄然消融了几分。未来的路还长,而只要有那个对美食充满热情的小厨娘在,这旅途,想必永远不会缺少意外的“滋味”与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