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敲打着灵州城守府书房的门窗。永明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林砚正与周通、马勇等人商议如何利用冬季整训士卒、规划来年春耕,一名亲卫快步进来,低声禀报:“先生,城外来了几个人,为首者自称拓跋德明,请求一见。”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周通与马勇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讶异。月前兴州之行的冷遇犹在眼前,如今这位倔强的党项首领竟主动上门了?
林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平静道:“请他到偏厅,我即刻便到。”
偏厅内,炭火盆驱散了些许寒意,但气氛却比室外更加凝滞。拓跋德明独自坐在胡椅上,依旧穿着那身显得有些陈旧皮袍,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风霜,眼神却依旧锐利,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不肯低头的孤狼。他带来的几名亲卫被安排在厅外,与林砚的护卫沉默地对峙着。
林砚步入偏厅,依旧是那身青衫,从容不迫。他挥手屏退了侍从,亲自提起火炉上温着的铜壶,为拓跋德明斟了一碗热茶。
“德明首领,天寒地冻,先喝碗茶暖暖身子。”林砚将茶碗推过去,语气平和,仿佛接待一位寻常的旧相识。
拓跋德明没有碰那碗茶,他死死盯着林砚,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压抑着巨大的情绪。沉默了足足有十息,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林砚,兴州的粮食,一粒都没有了。老人和孩子……快撑不住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不仅仅是物资的匮乏,更是一个首领面对部族存亡时,尊严被现实碾碎的痛苦。
林砚没有露出任何意外或得意的神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拓跋德明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一字一顿地道:“我拓跋德明,可以死,但我的族人不能死绝!你上次说的话,可还算数?你若能让我部活下去,我拓跋德明,便信你这一次!”他话锋陡然变得无比凌厉,带着森然的杀气,“但若你敢借此欺诈,奴役我部,我拓跋德明对长生天起誓,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必与你同归于尽!”
这不像是一场谈判,更像是一场押上所有的豪赌。
林砚迎着他孤注一掷的目光,缓缓站起身,走到墙边,拉开遮布,露出了一幅精心绘制的灵州及周边地区的详细地图。地图上,许多区域被不同颜色的笔墨细致地标注出来。
“德明首领,请看。”林砚的手指落在灵州城以西、黄河流域沿岸的大片区域,“这里,还有这里,皆是水草丰美、土壤肥沃之地,只因连年战乱,水利失修,人口流散,才沦为荒地。我并非简单地施舍粮草,那只能解一时之急。”
他的手指沿着黄河的支流划过:“我要实行的是‘军民屯田’之策。我出粮种、农具,并组织人手,优先修复这几处关键的水利设施。你部可迁部分青壮及家眷至此,划地垦荒。我承诺——‘耕者有其田’!所垦之地,头三年免征赋税,秋收之后,所产粮食,优先保证你们自己的口粮,若有盈余,再按比例补充军需。同时,我会派遣懂得新式农法之人前来指导,力求提高产量。”
拓跋德明紧盯着地图,呼吸不由得粗重了几分。这条件,远比直接给粮食要厚重得多,也实际得多。这不仅仅是救济,而是给了他们一条能够自我维系、长久生存的道路。
林砚继续道:“至于兵事,我知你顾虑。我可承诺,保留你部族现有的编制,由你继续统领。日常训练、内部管理,皆由你自主。只需在需要时,接受统一的军令调度,共同应对外敌。军械、甲胄,由我这边逐步配给。”
保留编制,自主管理,这几乎最大程度地尊重了党项部族的传统和拓跋德明的权威。拓跋德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那片代表着未来希望的区域摩挲着,内心的挣扎显而易见。这条件好得让他几乎不敢相信。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死死锁住林砚,问出了一个埋藏心底最深的疑惑,也是所有党项人心头的刺:“为什么?林砚!你为什么要如此帮助我们这些……异族?”他的声音带着不解,更带着长久以来被歧视、被防备的积郁。
林砚闻言,缓缓转过身,正对着拓跋德明。他的眼神清澈而坦荡,没有丝毫闪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因为在我林砚眼中,无分党项、中原,凡生活在这片苍穹之下,遵奉华夏礼仪,认同这片土地者,皆是——华夏子民!”
“华夏子民……”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拓跋德明的耳畔,震得他心神俱颤!多少年了,他们党项人被视为蛮夷,被排斥,被征伐,何曾有人将他们与“华夏”这等崇高的称谓联系在一起?这不仅仅是一种认可,更是一种超越了族裔的、关于文明与认同的宏大叙事。
他死死盯着林砚的双眼,试图从中找出一丝虚伪与欺骗,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真诚与一种他从未在任何中原官员身上见过的、包容天地的气度。
帐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拓跋德明粗重的呼吸声。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内心的天平在剧烈的摇晃后,终于倾向了一边。
良久,拓跋德明重重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顾虑都砸碎。他霍然起身,因为动作太大,身后的胡椅都发出了吱呀的呻吟。他朝着林砚,用尽全身力气,咬牙道:“好!林砚!我信你这一次!若你食言……”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拓跋德明,第一个取你性命!”
这不是温情的结盟,而是带着血誓的约定。信任的重量,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了两人的肩上,也压在了灵州与兴州未来的命运之上。
林砚面色不变,只是郑重地向他伸出了右手:“君子一诺,重于山河。”
拓跋德明看着那只伸过来的、代表着中原礼节的手,略微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自己粗糙宽厚、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地握了上去。
两只手,一只修长有力,一只粗犷坚韧,在这一刻紧紧握在一起。这不仅意味着党项部族生存危机的暂时缓解,更标志着林砚在西北真正迈出了整合力量、实践其理念的关键一步。屯田的种子即将播下,而一支融合了不同血脉的军队,也初见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