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江宁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雪花稀疏,落地即化,只在黛瓦檐角积下些许湿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沁骨的潮冷。
醉烟楼内却仍是温暖如春。新砌的暖壁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寒,空气中交织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和酒客们低声的谈笑。虽已过了午市最热闹的时辰,大堂内依旧坐着三四成客人,多是熟客,贪恋这一份暖意与可口滋味。
林砚刚从后厨出来,指尖还沾着些许未曾洗净的酱料。他方才与柳如烟试做了几道新琢磨的暖锅蘸料,一款用腐乳与芝麻酱调和的浓香,一款是加了茱萸和野山椒的鲜辣,还有一味则是用酸柑汁并少许糖饴调出的清爽解腻。柳如烟于厨艺上极有天赋,一点就透,举一反三,往往能根据时令食材做出更精妙的调整。
他在靠近窗边的一处僻静雅座坐下,小翠立刻端来一盏热腾腾的姜枣茶。他捧在手里,慢慢啜饮着,目光投向窗外。街上行人匆匆,缩着脖子抵御寒风。他的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闲适,仿佛外界关于林家的种种议论、高家工坊内的暗流汹涌,都与他毫无干系。
就在这时,酒楼门口棉帘一掀,灌入一股冷风,同时也走进来一个与这温暖氛围格格不入的人。
是高俊。
他穿着一身锦缎袍子,却显得有些凌乱,头发也未像往日那般梳得一丝不苟,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躁与疲惫,眉头紧锁,眼神晦暗,像是被什么沉重的心事压得喘不过气。他似乎是漫无目的地走进来,想要借酒浇愁,又或者只是想找个地方暂时躲避那越来越令他窒息的压力。
他一抬眼,正好撞上了林砚投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高俊下意识地想避开,那是一种混杂着厌恶、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的情绪。皇商竞选上的羞辱、工坊里接连不断的怪事、城中愈演愈烈的流言、乃至宫中严大人的质询……这一切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而此时林砚的目光,就像是一只猫在看爪下的老鼠。虽不知为何,但切切实实的给他一种被戏耍的感觉。
林砚却并未移开目光,反而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浅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他甚至还抬手,朝高俊示意了一下,仿佛是在邀请他过来同坐。
高俊脚步一顿。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但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挪动了脚步。他走到林砚桌前,脸色依旧难看。
“高兄,稀客。”林砚语气平和,甚至称得上客气,“今日怎有暇来我这小店?外面天寒,坐下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高俊冷哼一声,并未依言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砚,语气生硬:“怎么,林家败落至此,二少爷都需亲自在酒楼迎客了?”
林砚也不动气,自顾自地拿起茶壶,又取过一个空杯,斟了七分满的“霆烈”,推至桌对面。酒液晶莹,香气凛冽。
“高兄说笑了。不过是闲来无事,帮柳姑娘琢磨些新菜品罢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高俊,语气依旧平淡,却忽然转了个话头,“说起来,还未正式恭喜高家。皇商名额虽经波折,终究还是落在了高、沈、苏三家手中,可喜可贺。日后高家的‘丹心炽’名扬天下,指日可待。”
他这话听似恭维,落在此时此刻高俊的耳中,却无异于最尖锐的讽刺。高俊的脸色瞬间又难看了几分,拳头在袖中暗自攥紧。他死死盯着林砚,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嘲弄或心虚,但林砚的表情平静无波,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
“林砚,你少在这里假惺惺!”高俊压低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究竟想说什么?”
林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姜枣茶,又轻轻吹了吹热气,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放下茶盏时,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高俊略显苍白的面孔和眼底的青黑,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说起来,”他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闲聊家常,“算算日子……从高家拿到那‘丹心炽’的配方开始秘密赶工,到现在,应该差不多……一个半月有余了吧?”
高俊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上他的心脏。
林砚仿佛没有看到他骤变的脸色,继续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般的平淡语调说道:“这时间……倒是差不多对上了。嗯,差不多就是该出现的时候了。”
“出现……什么?”高俊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砚的嘴唇。
林砚终于抬起眼,正视着他,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清亮锐利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般凿入高俊的耳中:
“就像外面的流言所说,最开始……应该是头晕、恶心,控制不住地呕吐吧?像是害了严重的风寒,却又不是。”
高俊的瞳孔骤然收缩。
“然后呢,”林砚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手脚会开始发麻,使不上力气。记性也会变差,刚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可能忘记。精神恍惚,注意力难以集中……哦,对了,夜里恐怕也睡不安稳,多梦易惊厥。”
他每说一句,高俊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到最后,已是面无人色,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不,这不是人,这简直是能洞悉人心、掌控命运的魔鬼!工坊里那些被严密封锁、连他父亲都竭力对外隐瞒的细节,林砚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甚至……连症状出现的顺序和时间都分毫不差?!
“你……你……”高俊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向林砚,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不可置信,“你怎么会知道?!是你!是你搞的鬼!那配方……那配方有问题?!”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起来,引得附近几桌客人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林砚却依旧稳坐如山,甚至抬手示意闻声望来的赵虎稍安勿躁。他看着近乎崩溃的高俊,眼神里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高兄何必激动?”他淡淡说道,重新端起那杯已经温凉的姜枣茶,“我只是根据配方的一些常理推测罢了。毕竟,那个配方沾染久了,就是会伤身的。算算时间,现在工坊里,应该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出现头晕呕吐的症状了吧?”
“配方……配方……”高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椅背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看向林砚的眼神,再无半分往日的高傲与轻视,只剩下全然的恐惧。
林砚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细雪不知何时已停了,天色依旧阴沉。
“高兄,”林砚背对着高俊,声音平淡无波,“若我是你,此刻最该担心的,恐怕不是配方。而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霆烈,缓缓说道:“毕竟,毒害皇室,可是要诛连九族的大罪啊!”
高俊如遭雷击,呆立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连血液都已冻结。
醉烟楼内的暖意与香气,此刻于他而言,已如同森罗地狱般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