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光尚未大亮,村头的公鸡才叫了第二遍,林文德已经踏着熹微的晨露,风尘仆仆地归来了。
他参加完鹿鸣宴等一应礼仪后,便婉拒了同窗们的挽留,马不停蹄地跟着大舅哥苏文轩踏上了归途。昨夜在岳家歇了一宿,今日天未全明,他便辞别岳父岳母,趁着城门初开的时辰第一个出了城,朝着家的方向疾驰。
越是靠近家乡,心便跳得越快,那股混合着近乡情怯与衣锦还乡的兴奋感,几乎要冲破胸膛。
马车辘辘,他的思绪也随之飘远。从第一次懵懂地触碰书本,到第一次怯生生地站在老师门前求教;从与师兄和当时还是小丫头的静淑一同在窗前诵读,到后来鼓起勇气考入四方书院,正式拜师苦读……过往十余年寒窗景象,历历在目。
他夙兴夜寐,不敢有一日懈怠,更不敢有半分松懈。
他并非感受不到,每次归家时,除了亲人团聚的温暖,还有那无形却沉重的期望。家里虽从未有人明说,但那种全家人节衣缩食、将希望寄托于他一身的气氛,他心知肚明。他并无怨言,只是将这压力化为动力,逼迫自己更加埋头于经史子集。
当书院的同窗们相约踏青赏景时,他在斋舍苦读;当旁人高谈阔论诗赋风流时,他在默默研磨制艺;当佳节团圆、他人共享天伦时,他多半仍在异乡的灯火下揣摩圣贤文章。
直到老师点醒他,读书需知行结合,不可闭门造车,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已近乎走入死胡同。非是他不懂劳逸结合,实在是家中资源有限,他只能选择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苦读。
如今,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能告慰爹娘多年的辛劳,能兑现当年求娶妻子时许下的诺言,能凭一己之力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小小的天空,让后辈们,特别是妻子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能有一个更高的起点,不必再如他当年那般艰难。
想着,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硬邦邦的五十两银锭。这是他用那“口罩”制法换来的,有了这笔意外之财,他此次赶考的花费竟全部赚回,未曾动用家中积蓄,想来也能让父母兄嫂肩上的担子轻一些吧。
他又想起老师的叮嘱,让他多出去游历,大丈夫不可困于方寸之地。此次府城之行,他已隐约感受到,中举之后,他所接触的人、所谈论的事,与从前秀才时已是天壤之别。确是自己以往眼界太过局限,只知埋头书本。
想到此,他心中已有了决断。他打算回家后与家人说明,暂不参加下一次春闱,需得沉淀几年,增广见闻再说。只不知家人是否会失望?还是待时机成熟时再慢慢分说。
林文德一路思绪翻涌,马车却已稳稳驶入了桃花村的地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掀开车帘望去——熟悉的村口老槐树,熟悉的蜿蜒土路,熟悉的远处山峦轮廓。马车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前行,最终,却停在了一处崭新的、气派的青砖院门前。
林文德看着那陌生的朱漆大门、高耸的院墙,以及门内隐约可见的整齐屋舍,一时怔住,下意识地喃喃出声:“……这,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