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旷日持久的对峙,抽干了双方的精力,也考验着统帅的意志与后勤的韧性。对于曹操而言,这考验已近乎酷刑。
曹军大营,规模远逊于北岸袁绍的连营,此刻更像是一头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的疲惫野兽。营垒依旧森严,哨塔上的士卒身姿依旧笔挺,但一种无形的、名为“匮乏”的瘟疫,正无声地侵蚀着这支军队的筋骨。
中军大帐内,灯火因油脂短缺而比往日昏暗几分。曹操按着额角,指尖下的血管在突突跳动。案几上摊开的,不是作战地图,而是主簿仓促呈上的粮秣核算文书。那上面一个个锐减的数字,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他的神经。
“司空,”军师荀攸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新郑、长社等地,已有豪强暗中接纳袁绍檄文,拒缴粮赋。汝南一带,刘辟等黄巾军与袁氏信使往来频繁,恐生大变。昨日一支自颍川而来的运粮队,在嵩山脚下遇袭,百车粮秣,尽付之一炬……非是寻常山匪所为。”
曹操没有抬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荀攸不必再言。这些,他何尝不知?“百姓疲乏,多叛应袁绍”,这简短的九个字,是各地军报中最常出现,也最让他心寒的判语。他赖以起家的兖、豫二州,在那位四世三公的庞然大物阴影下,人心正像风中残烛,摇摆不定。营中,已有士卒因抢夺一碗稀粥而斗殴至死的记录,军法队的刀斧近日染血的频率,远超与敌军交锋。
“还能支撑几日?”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问的是站在角落、面色苍白的粮官。
粮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颤声道:“若……若仍按眼下配给,至多……至多十日。若再削减,恐士卒生变……”
十日!帐内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十日之后,若无转机,这十万大军,不战自溃!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是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被许褚引了进来。斥候满身泥土,嘴唇干裂,但眼神却因带来的消息而异常明亮,或者说,是带着一种看到悬崖般的惊惧。
“报——司空!袁绍大军粮草,由大将淳于琼率步骑万余人护送,已抵达乌巢,依泽立营,距此仅四十里!”
“乌巢?四十里?”曹操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几步抢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准确地按在那个位于袁绍大营东北方向、依托乌巢泽的点上。那里,现在堆积着袁绍十万大军的命脉,也是他曹操眼前唯一的,却又是最危险的生机!
那诱惑如此巨大,仿佛伸手可及,但其中蕴含的风险,足以让任何理智的统帅望而却步。轻兵袭扰?淳于琼有万余人!大军出击?主营空虚,袁绍主力瞬息可至!这简直是一个摆在明处的陷阱。
而袁绍大营中,与曹营的死寂压抑相比,河北军的大营则是一派“胜利在望”的喧嚣。营寨连绵,旌旗如林,精甲耀目,粮秣充实的底气体现在每一个昂首挺胸的士卒脸上。中军大帐内,炭火驱散了秋寒,酒香混合着肉香,弥漫在空气里。
谋士沮授,眉宇间却凝结着与这氛围格格不入的忧色。他快步走入帐中,甚至来不及整理因匆忙而微乱的衣冠,向着正与郭图、审配等人谈笑风生的袁绍深深一揖,语气急切:
“明公!乌巢乃我军根本,粮草维系全军命脉,重中之重!今淳于琼将军虽勇,然性情疏狂,嗜酒易懈。万余人马屯于孤地,虽有泽险,亦非万全。授恳请明公,速遣张颌将军,另率一军,巡弋于乌巢外侧,以为支援,与琼部成犄角之势。如此,纵有曹军小股精锐窥伺,亦不敢轻犯,即便有犯,我内外夹击,可保无虞!此万全之策也!”
袁绍正抚案大笑,听闻此言,笑容微敛,显出一丝不悦。他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疏阔:“公与何其过虑也!乌巢距此不过咫尺,曹孟德兵少粮尽,困守孤营,自保尚且不暇,安能遣兵远袭我粮草重地?淳于仲简乃西园老臣,久经战阵,麾下皆河北锐士,足以镇守。若分兵于外,兵力分散,反予敌可乘之机,非良策也。”
郭图闻言,立刻笑着附和:“主公明鉴!沮监军此言,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曹操如今已是瓮中之鳖,旦夕可擒。正当集中全力,给予其致命一击,岂能因虚无之虑,再分兵势?淳于将军镇守乌巢,稳如泰山。”
审配也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沮授看着袁绍那不容置疑的神情,以及郭图、审配等人附和的嘴脸,一股冰凉的绝望感从心底升起。他张了张嘴,还想据理力争,声音已带上了悲怆:“明公!统帅骄矜,乃兵家大忌!曹操用兵,诡诈莫测,岂可以常理度之?乌巢若失,我军危矣!望明公三思啊!”
袁绍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将酒樽重重顿在案上:“沮授!汝莫非动摇军心否?吾意已决,勿复多言!”说罢,不再看沮授一眼,转而与郭图等人商议起明日进攻曹营的具体方略。
沮授僵立在帐中,看着袁绍那被自信与傲慢笼罩的背影,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又硬生生压下。他踉跄着退出大帐,秋夜的凉风拂面,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炽热悲凉。他仰望着星空,那点点繁星仿佛都化作了即将陨落的火焰,最终只化作一声淹没在风中的长叹:“忠言逆耳,竖子不足与谋!粮草被焚,吾辈皆成俘虏矣……”
曹操的营帐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乌巢的消息像是一把双刃剑,悬在每个人心头,既带来希望,更带来致命的威胁。如何抉择?出击,九死一生;固守,坐以待毙。
正当帐内文武皆眉头紧锁,气氛压抑到极点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夹杂着许褚那粗犷而警惕的喝问:“站住!何人敢夜闯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