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临淄。
秋意渐深,淄水畔的芦花已是一片苍茫。围城数月,这座古城虽在田丰的铁腕下维持着表面的秩序,但内里的生机早已被漫长的围困与绝望的前景一点点榨干。街市萧条,民有菜色,连那面始终倔强飘扬的“袁”字大旗,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张扬,在秋风中无力地卷动着。
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士,护送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穿过盘查严谨的城门,径直驶入了刺史府。他们带来的,不是期盼中的援军或粮草,而是来自官渡主战场石破天惊的噩耗,以及一道来自邺城的冰冷命令。
“父亲……官渡大败?仅以八百骑北归?”袁谭听着使者颤抖的禀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稳。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无法理解它们组合在一起的含义。十万精锐,四世三公的赫赫声威,竟然……竟然一夕之间,崩塌殆尽?
站在他身侧的田丰,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他没有惊呼,没有质问,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紧抿的嘴唇线条更加深刻,如同刀刻斧凿。败了,终究还是败了。他预见过这场冒险的结局,却未曾想会如此惨烈,如此彻底。
使者不敢抬头,双手呈上一卷绢书,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这是邺城逢纪大人转来的主公手令……请田监军……即刻卸去青州一切军务,乘此囚车,返回邺城……听候发落。”
“囚车?”袁谭猛地抬头,捕捉到了这个刺耳的词汇。
使者身后,那辆原本看似普通的马车,此刻才显露出真容——栅栏粗大,门锁沉重,那分明是一辆押解重犯的囚车!
田丰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平静地扫过那辆囚车,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反而浮现出一丝洞察世情的嘲讽与悲凉。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刚直犯上,屡逆龙鳞,在胜利时或可被容忍,在如此惨败之下,必然成为主公宣泄羞愤的替罪羔羊。逢纪等人的落井下石,更是意料中事。
“元皓先生!”袁谭看向田丰,语气复杂,既有兔死狐悲的物伤,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摆脱掣肘的轻松。
田丰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袍,姿态依旧挺拔,他向着袁谭,也是向着北方邺城的方向,微微拱手,声音沉静而决绝:“丰,奉命。临行之前,尚有一言,望公子谨记。”
“先生请讲。”
“官渡新败,河北震动,人心惶惶。曹操挟大胜之威,其兵锋必指河北。青州已成孤地,悬于东南,外有刘备强兵,内无邺城支援,坚守无益,徒耗元气耳。”田丰的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眼前的困局,看到更远的未来,“为公子计,当下之要,不在守此孤城,而在速归邺城!”
“回邺城?”袁谭眉头紧锁。
“正是!”田丰语气加重,“邺城乃河北根本,主公新败,正需亲族扶持,稳定大局。公子身为长子,正当此时返回主公身边,以安其心,以定众志。若滞留青州,远离权力中枢,则邺城之内,尽为逢纪、审配及……三公子所掌控。时日一久,名分虽在,大势去矣!届时,公子欲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而不可得,况乎继承基业?”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袁谭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瞬间明白了田丰的深意。父亲新败,威望受损,内部权力结构必然重组。自己若不在此时赶回去争夺、巩固地位,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袁尚那个小子,在逢纪、审配的辅佐下,将河北的大权彻底揽入怀中吗?与失去河北继承人的资格相比,一个残破的青州,又算得了什么?
“先生金玉良言,谭……受教了!”袁谭对着田丰,郑重地行了一礼。这一刻,他心中对田丰的些许忌惮与不满,尽数化为了感激与敬佩。这位刚直的老臣,即使在自身难保之际,仍在为他袁显思谋划出路。
田丰坦然受了他一礼,不再多言,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辆囚车。狱吏打开沉重的车门,他弯腰踏入,身影消失在栅栏的阴影之中。车门哐当一声锁上,隔绝了内外。
囚车在骑士的押送下,吱呀作响地驶离了刺史府,驶向城门,踏上返回邺城的漫漫长路。袁谭站在阶上,望着那辆消失在长街尽头的囚车,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田丰此去,凶多吉少。
田丰的离去,仿佛抽走了临淄城最后一丝坚守的意志。袁谭不再犹豫,立刻召来了自己最信任的心腹谋士辛评。
“先生之言,如雷贯耳。青州不可再留,必须尽快返回邺城。然,城外刘备大军环伺,如何能安然脱身?”袁谭道出了最大的难题。
辛评沉吟片刻,低声道:“公子,为今之计,唯有……议和。”
“议和?向刘备?”袁谭眉头紧锁,“他岂肯轻易放我离去?”
“刘备志在青州,而非与公子不死不休。如今主公新败,曹操势大,刘备亦需消化已得之地,未必愿意与我军在此长期消耗。只要条件得当,或可成事。只是,此事需绝密,绝不能泄露至邺城,尤其不能让三公子一派知晓。”
袁谭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就依此计!立刻设法,秘密联络刘备军!”
数日后,一次极其隐秘的会面,在临淄城外一处不起眼的庄园内进行。代表袁谭的是其心腹辛评,而刘备一方,则是轻车简从、亲自前来的赵云。
赵云眼神却锐利如刀。他仔细聆听着袁谭方面提出的条件:袁谭军放弃临淄及青州剩余地盘,全军安全北撤,返回河北。作为交换,袁谭承诺,在能力范围内,不主动与刘备势力为敌,并可默许刘备接管青州。
“袁公子深明大势,末将佩服。”赵云微笑道,“如今曹公势大,河北与吾主,实则唇齿相依。袁公子若能顺利返回邺城,稳定河北,于我家主公而言,亦是多一抗衡曹操之屏障。此议,我家主公原则上是同意的。”
双方都是聪明人,无需过多言语。对刘备而言,不战而得青州,避免攻城损耗,还能卖个人情给袁谭,将来或可在河北埋下一颗钉子,无疑是上之选。对袁谭而言,舍弃注定守不住的青州,换取率部安全返回权力中心的机会,更是当前唯一的生路。
细节很快敲定。刘备军将网开一面,让出北归通道,并承诺不加以追击。袁谭军则需在规定时间内,有序撤出临淄,不得破坏城防府库。
就在协议即将达成之时,赵云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说道:“袁公子北归,邺城局势必然错综复杂。我家主公在河北亦有些许商贸往来,如今局势动荡,信息不畅,颇多不便。若公子应允,愿遣一心腹管事,携数名随从,借公子北返队伍之便,一同前往邺城,一来打理旧业,二来……或可为公子与我家主公之间,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免得再生误会。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袁谭心念电转。他立刻明白了赵云的潜台词:刘备希望能在邺城安插一个联络点,而这个人将依托于他袁谭的庇护。这是一个带有风险的要求,但同样也是一个机会。与刘备保持一条秘密沟通渠道,在如今河北势弱、曹操强压的形势下,未必是坏事。这甚至可以成为他将来在邺城政治斗争中的一个潜在外援或筹码。
“可。”袁谭几乎没有过多犹豫,便应承下来,“既是商贾之事,自无不可。我会安排他们随我军中文吏队伍一同行动,确保安全。”
“公子爽快!”赵云笑容更盛,举杯示意。他所谓的“心腹管事”,正是糜兰。糜兰早已料定官渡之战的失败会让袁谭陷入新的矛盾。于是他准备亲入邺城,观察河北内幕,建立直接联系,这风险虽大,但回报可能更高,并写信给大哥糜竺,请他代管通济行。对于擅长周旋、胆大心细的糜兰而言,这是一步值得尝试的险棋。
协议,在暗处悄然达成。
数日后,袁谭大军开拔,有序撤出临淄。城头那面残破的“袁”字大旗被缓缓降下,象征着袁氏势力在青州的终结。刘备军如约后撤,让开通道,目送袁谭部队北上。
在袁谭的队伍中,多了一支小小的“商队”,为首之人作管事打扮,气质儒雅,眼神灵动,正是糜兰。他混杂在辎重和文吏队伍中,毫不显眼。
而另一边,田丰的囚车颠簸在北上的官道上,他的目光穿过栅栏,望向阴沉的天空,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是个人命运的终局,还是袁氏基业那风雨飘摇的未来?
袁谭回望了一眼逐渐远去的临淄,眼中没有留恋,只有对邺城方向的深深渴望,以及一丝即将踏入更大政治漩涡的决绝与不安。他并不知道,与他同行的,不仅有自己的军队,还有一颗来自南方、即将投入河北这潭浑水中的石子。
青州的棋局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落幕。而河北的权力斗争,随着袁谭的回归、田丰的入狱,以及糜兰的悄然潜入,即将掀起更加复杂诡谲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