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在崎岖的山路上持续颠簸,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命运无情的嘲弄,将他从那片刻的、内部风暴的窒息中短暂摇醒,又旋即抛入更深的茫然。
陆寒霆依旧紧闭双眼,试图用黑暗来隔绝外界,也隔绝内心那场无法平息的海啸。然而,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之下,另一股汹涌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他喉间疯狂地积聚、翻滚、冲撞。
是话语。
是十年间,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在悬崖边呼啸的江风中,在静澜苑书房的孤灯下,反复咀嚼、演练、最终又被他死死咽下的,千言万语。
它们像被囚禁太久的岩浆,灼热,粘稠,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在他紧缩的喉骨间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他想嘶吼,想质问:
“沈清澜!你为什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这质问里,夹杂着被无视的刺痛,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卑微的期盼——期盼她的“陌生”只是一层薄冰,一触即碎。
他想忏悔,想祈求:
“对不起……清澜,对不起……那晚的话,不是我真心……我……”
那些刻薄伤人的字句,如同烙印,不仅烙在她的心上,更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他渴望一个忏悔的机会,哪怕换来的是她的责骂与怨恨,也好过这彻底的、冰冷的漠视。
他想倾诉,想呐喊:
“十年……我找了你十年!每一天,每一刻!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是我害死了你!”
这十年的重量,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要她知道,他并非无动于衷,他承受的煎熬,并不比她少。
他还想……诉说那些微不足道,却被他珍藏的瞬间:
“我记得你第一次在医院穿白大褂的样子……记得你在论坛上和人争辩时发亮的眼睛……记得你安慰那个哭闹的孩子时,侧脸的弧度……”
那些隔着“玻璃城墙”的凝望,是他黑暗岁月里唯一的光。他想告诉她,他记得关于她的一切,他从未真正忘记。
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只想唤出那个在心底盘旋了千万次、却已十年未曾出口的名字:
“澜……”
仅仅一个字,却承载了他所有的爱恋、悔恨、思念与……绝望。
千言万语,汇聚成一股滚烫的、苦涩的洪流,在他喉间剧烈地翻滚、蒸腾。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频率快得惊人,额角和脖颈的青筋因极致的压抑而微微凸起。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这无形的言语之火烧伤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他几乎能听到那些话语在颅内轰鸣的回响,它们拥挤着,推搡着,试图冲破那最后一道由理智和……她那陌生眼神构筑的堤坝。
张开嘴。
只要张开嘴。
也许……
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诱惑,带着一丝虚妄的希望。
然而,就在那失控的边缘,眼前再次清晰地浮现出她刚才的模样——那双清澈见底、映不出他分毫的眼睛,那平稳离开、毫无留恋的背影。
所有的声音,在那画面的注视下,如同被瞬间冰封。
岩浆凝固了。
洪流退潮了。
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无法言说的现实,堵塞在他的喉咙里,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被痛苦洗涤过的、猩红的空洞。他抬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喉咙,仿佛要将那里面翻滚的、最终未能出口的千言万语,硬生生地按回胸腔,碾碎,融入那依旧疯狂跳动的心脏之中。
“咳……咳咳……”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阵低沉的、压抑的呛咳,眼眶因这剧烈的生理反应而微微泛红。
周鸣担忧地回头。
陆寒霆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他重新靠回头枕,将脸转向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荒凉的山景。
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终究,只能化作喉间一团永不消散的、带着血腥气的苦涩,伴随他余下的旅程,以及,可能……余下的漫长人生。
千言万语,止于她的一个眼神。
这大概,就是命运对他,最沉默,也最严厉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