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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警察局那扇锈迹斑斑、仿佛从未真正干净过的大铁门,在身后发出“哐当”一声沉闷巨响,将连日来的血腥、污秽、惨叫与绝望暂时隔绝在外。我,或者说,骨子里仍是那个街头浪子陈雨亭,拄着一根不知从哪个废墟里捡来的粗木棍,每挪动一步,左腿便传来一阵钻心的抽搐痛楚,那是老虎凳留下的“纪念”。我低垂着头,赭红色僧袍污秽不堪,紧贴着因冷汗和脏水而黏腻的皮肤。早春苍白无力的阳光照在身上,非但没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他久处阴暗的双眼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师父云丹桑布走在最前面,原本挺直如松的脊背,这几日似乎被无形的重担压得佝偻了。他手持念珠,默然前行,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十岁。几位师兄弟跟在身后,个个面容憔悴,步履蹒跚,僧袍破损,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刑讯的痕迹。彼此间没有任何交谈,沉默得如同一支走向墓地的送葬行列,只有木棍敲击地面和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大师兄洛珠贝玛等候在门外。他身材魁梧高大,比寻常人高出半个头,站在那里便如一座铁塔,自带一股沉静而逼人的气势。古铜色的面庞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劈,一双眼睛锐利如翱翔于雪峰之上的鹰隼,此刻却蕴藏着深沉的忧虑与风尘仆仆的痕迹。他穿着一身半旧但浆洗得十分洁净的僧袍,袖口磨损处针脚细密,显示着持戒者的严谨。见到众人出来,他快步上前,目光如电,迅速在每个人脸上、身上扫过,当看到扎西诺布明显无法自如行动的腿和那张失血过多的苍白面孔时,他锐利的眼神微微一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闪过一丝痛惜与更深的凝重。

“师父,诸位师弟,受苦了。”洛珠的声音低沉,带着草原风沙磨砺出的粗粝质感,却又奇异地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他奉上了必需的保释金,这钱是来自寺内收入以及同道的支援。更重要的是,他怀中那封盖着雍和宫掌印大师金印、言辞恳切且隐含威慑的密函,几经周折,终于递到了新任省主席何箴的案头。何箴乃1945年刚刚奉命上任的省主席,忙于接收敌产、整顿秩序、平衡各方势力,最怕的就是牵扯各方地方势力、组织和宗教的麻烦事。在“维持稳定”的大前提下,他勉强同意了释放,但条件苛刻:金佛寺众僧回寺后,等同于软禁,不得随意出入,需随时听候传讯,配合调查。寺外,警察的监视岗哨已然设立。

“多谢师兄。”我低声道,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他抬眼望着洛珠,这位常年在外游学、佛法修为与护法武功均被誉为金佛寺中第一的大师兄,在他“出家”这几年里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次洛珠归来,都仿佛给这日渐沉寂的古刹带来一股强劲而新鲜的高原之风,让他这个“假喇嘛”在敬畏之余,也不禁生出几分向往。

一行人沉默地穿行在依旧混乱的街市。空气中弥漫着煤烟、灰尘、廉价脂粉和隐约的腐败气味。报童尖声叫卖着关于“长春谈判陷入僵局”、“接收大员中饱私囊”的最新号外,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刺耳。这一切,都与扎西诺布记忆中那个由大帅掌控下,虽也有纷争但秩序俨然的盛京城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缠绕在每个人的脖颈。

金佛寺那熟悉的朱红色山门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却让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原本巍峨壮丽、敕建御赐的牌楼和一部分山门殿宇,已化作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残骸。扭曲的梁木如同巨兽被焚毁后裸露的肋骨,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依旧顽固地弥漫着那股混合了木材焦糊、织物灰烬和泥水浸泡后的复杂腥臭气味,无声地诉说着那一夜的惨烈。青烟虽已散尽,但那场仿佛来自地狱的烈焰,其狰狞狂暴的模样,已深深烙印在每个亲历者的脑海,永生难忘。

寺庙外围,果然有穿着黑色制服、挎着老套筒步枪的警察值守,他们眼神警惕而冷漠,像打量货物一样扫视着过往行人,目光尤其聚焦在他们这群刚刚获释的“嫌犯”僧人身上。那扇曾经象征着清净与庄严的寺门,此刻紧闭着,门板上还有救火时留下的水渍和刮痕,像一张沉默而哀伤的嘴。

推开沉重、带着焦痕的寺门,主殿、佛楼与天王殿稍远且坚,仅檐角燎焦,主体尚存。靠近西墙的大片区域,地面一片狼藉,满是泥泞的水洼、烧裂的青砖、救火时匆忙丢弃的水桶、扁担和破损的盆瓢。唯有距离火场中心稍远的大雄宝殿、供奉金佛的佛楼以及天王殿,因建筑更为坚固宏伟,且僧众拼死阻断了火势蔓延,才侥幸得以保存,但檐角斗拱多处被燎黑,彩绘剥落,窗棂残破,像几个刚刚经历浴血奋战、伤痕累累的巨人,默然矗立在废墟之中,悲壮而苍凉。

一种近乎凝固的悲凉与压抑气氛,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整个寺院,连空气都变得沉重,呼吸艰难。

众人无言,默默地开始清理安顿。勉强收拾了禅房、耳房。云丹桑布师父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他那间位于寺院最深处,关上房门。很快,低沉而平稳的诵经声便隐隐传出,穿透门板,回荡在废墟上空。那声音里,听不出愤怒,也听不出悲伤,只有一种试图以佛法力量超度这场无妄之灾、安抚亡魂,也平定自身纷乱心绪的坚韧。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随时可能降下冰冷的雨滴。众僧齐聚在大雄宝殿之中。殿内没有点灯,佛像宝相庄严,垂目慈悲,俯视着这群身心俱疲、劫后余生的弟子。昏暗的光线从门缝窗隙挤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一道道模糊的光柱,映照着一张张写满忧虑、惶恐与迷茫的脸。

洛珠贝玛站在众人面前,身形挺拔如岳。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师兄弟,如同检视受伤部族的头狼,最后,那锐利而沉静的目光,在角落里的扎西诺布身上停留了数秒,仿佛要穿透那身僧袍,看清他心底隐藏的一切,随即又沉稳地移开。他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金属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诸位师弟。”他顿了顿,让这三个字的力量沉淀下去,“寺中遭此亘古未有之大劫,阎魔德迦金佛,我寺传承数百年的镇寺之宝,于我等手中失落。我等不仅身陷囹圄,受尽皮肉之苦,更蒙受窃佛之冤,清誉扫地。如今虽蒙佛法加持,师兄奔走,暂得脱身囹圄,然形势之险恶,尤胜狱中。官府视我等为砧板鱼肉,外界流言蜚语,皆指我寺监守自盗。金佛,非是寻常金铜之物,其上承载之因果、蕴含之护法伟力,尔等皆知。此宝绝不可就此失落于奸邪之手,否则后患无穷,非仅我一寺之灾,恐亦为世间之祸。”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与力量:“故,我等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寄望于官府明察。我们必须自救!必须倾尽全力,查明真相,涤清冤屈,寻回金佛,光复我寺清净!”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众僧被这番话语点燃了眼中微弱的光,却又被现实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

“查明真相,需从细微处着手。”洛珠的目光转向当晚负责巡夜的两名年轻僧人,“俄尔布多,德勒加格,你二人将那夜所见,再仔细道来,勿漏分毫。”

俄尔布多和德勒加格对视一眼,脸上依旧残留着惊魂未定的神色。俄尔布多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呼吸,回忆道:“那夜……我与德勒加格像往常一样,子时交班后开始巡夜。寺内万籁俱寂,并无任何异响。我们按照固定路线,从前院山门开始,经天王殿、钟鼓楼、大雄宝殿四周,再到后院的经堂、库房以及……以及佛楼附近……”

德勒加格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后怕的颤抖:“大概……大概是丑时正刻左右?我们刚巡到靠近西墙那片僧寮附近,忽然就闻到一股子烟味,开始还以为是哪家百姓夜里生火取暖,但这味道越来越浓,还带着股子松木油脂的呛人气味!紧接着,我们就看到西墙外面,‘永和祥’木器店那个方向,天空映出了红光!”

“对!火起得邪性得快!”俄尔布多的声音急促起来,仿佛又被那夜的恐怖景象攫住,“那风刮得正猛!几乎是眨眼间,火苗子就蹿过了我们寺和木器店之间那道矮墙,像一条条火蛇,直接扑向了咱们这边的僧寮!木头房子,又是天干物燥,见火就着,轰一下就烧成了一片!我们俩赶紧一边拼命敲锣,一边扯开嗓子喊‘走水了!走水了!’”

接下来的情形,殿内众人都是亲身经历者,此刻被重新勾起,依旧心胆俱寒。沉睡中的僧众被刺耳的锣声和凄厉的呼喊惊醒,仓皇冲出僧寮,只见西侧已是一片烈焰焚城的恐怖景象。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烈焰如同千万头挣脱了束缚的洪荒巨兽,咆哮着,翻滚着,疯狂地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灼热的空气扭曲了视线,浓烟滚滚,呛得人涕泪横流,几乎窒息。热浪扑面,皮肤瞬间感到灼痛。云丹桑布师父连僧袍都未及披整齐,便赤着脚冲出禅房,声嘶力竭地指挥大家救火。水井旁瞬间挤满了人,水桶、盆瓢、甚至煮饭的铁锅都成了救火工具,僧人们呼喊着,奔跑着,从水井到火场,组成了一条混乱不堪、效率低下却拼尽全力的传递链条。水泼在烈焰上,发出“嗤嗤”的惨叫,腾起大片白雾,瞬间又被更大的火舌吞没。

我也清晰地记得那晚的炼狱景象。我被惊醒时,火光已经映红了半边天,灼热的气浪烤得他脸颊发烫。他混杂在人群中,跟着大家一样,机械地提水、传递、泼水,脚底被灼热的地面和碎石烫出水泡也浑然不觉,僧袍下摆被飞溅的火星燎出好几个破洞,脸上、手上、臂上满是烟灰和细微的烫伤。那一刻,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的力气,都被那场仿佛要焚尽一切的恐怖大火牢牢吸住。呼喊声、泼水声、木材在烈火中爆裂的“噼啪”巨响声、房屋坍塌的轰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足以掩盖掉任何不同寻常的细微动静。整个金佛寺,在那短短的一两个时辰里,彻底陷入了无序与恐慌的深渊,谁还会、谁还能分神去留意,那座供奉在佛楼之上、有坚固佛龛守护的阎魔德迦金佛?

“当时……当时实在是太乱,太可怕了……”一位年长些、法名普措的僧人心有余悸地喃喃道,他的手臂上还缠着救火时被掉落梁木烫伤的布条,“那火光照得人眼睛都花了,烟呛得喉咙像着了火,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泼水,拼命喊,生怕这火势控制不住,把整个寺院都烧成白地……”

“是啊,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会有人如此歹毒,趁乱去偷金佛啊!”另一个年轻僧人带着哭腔喊道,脸上满是委屈与愤怒。

洛珠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捕捉着每一个人叙述中的细节和情绪。等众人激动的声音稍稍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此说来,火起之前,寺内巡夜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火起之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大火吸引,全力救火,场面极度混乱。”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无比肯定:“‘永和祥’木器店起火,时机巧合,火势凶猛异常,且风向正好助其引燃我寺西墙。这绝非偶然,必是有人精心策划,故意纵火!其目的,就是制造这场巨大的混乱,行调虎离山之计,为他们盗取金佛创造时机!”

这一点,其实在每个人心底都已盘旋多日,只是不愿、也不敢深想。此刻被洛珠如此清晰、笃定地点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每个人的脊椎骨窜起,蔓延至四肢百骸。对手的狠辣、果决与算计之深,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洛珠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寒潭,“问题的关键,恰恰在于此计成功之后。诸位皆知,金佛供奉于佛楼之上,佛龛乃百年铁力木所制,外包铜皮,坚固异常。其上藏锁,亦非寻常之物。盗匪要在如此短暂、如此混乱的一两个时辰内,不采用暴力破门、砸锁的方式,即使在救火喧嚣中也难以完全掩盖,而是悄然潜入佛楼,打开藏锁,搬走那尊沉重异常的金佛,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现场,而不被任何一个人察觉……这,可能吗?”

他环视众人,看到的是同样困惑与难以置信的眼神。

“甚至可以说,”洛珠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凝重,“若无内应指引路径、提供信息、甚至协助打开锁具、转移视线,单凭外贼,几乎是不可能完成之事。”

“内应”二字,如同在寂静的殿堂里投下了一颗炸雷!众僧顿时哗然,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荒谬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愤怒。

“大师兄!这……这从何说起?”“我等皆是皈依我佛的弟子,受师父教诲,持戒修行,怎会做出此等背叛佛祖、背叛师门、天理不容之事?”“是啊!寺中皆是多年同修,知根知底,谁会如此丧心病狂?”

洛珠抬起一只手,他的手势并不激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纷纷。他的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我并非断定,内应一定存在,更非指认在座任何一位师弟。但此种可能性,我们必须正视,必须排查!这并非不信任,而是为了洗刷所有人的嫌疑,为了寻回金佛,为了我金佛寺的清白与存续!”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却也透着不容退缩的坚决:“或许,并非有意背叛,而是无意中言行失慎,被外人套取了寺内布局、金佛供奉、甚至锁钥相关的信息?又或者,盗匪手段之高,远超我等想象,有我等闻所未闻的奇技淫巧,可无声开锁,飞檐走壁?但无论如何,对外,我们要追查纵火之贼,寻访金佛下落;对内,我们亦需谨慎自查,留意近段时间以来,寺内是否有异常之人、异常之事、异常之物出现。此事关乎重大,需极度谨慎,暗中进行,切不可打草惊蛇,亦不可互相猜忌,自乱阵脚。”

他看向云丹桑布禅房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敬意:“此事之严峻,我已与师父深切商议过。师父之意,官府不可恃,且其内部派系复杂,动机难测,恐另有所图。为今之计,唯有我寺自行暗中调查,方可有一线生机。”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最终定格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扎西诺布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托付,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扎西师弟。”

扎西诺布心中凛然,仿佛被那道目光刺中,他抬起头,迎上洛珠的视线。

“你入寺时间虽不及诸位师兄长久,”洛珠的话语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敲在扎西诺布的心上,“然你天资机敏,应变迅捷,更曾……更曾在市井之中多有历练,熟悉三教九流,知晓许多我等方外之人不通的世情门路,有些我们不具备的……见识与手段。”

这番话,说得委婉,却点破了扎西诺布那层并不牢固的僧侣外壳,直指我作为陈雨亭的过往。殿内其他僧人的目光也再次聚焦在我身上,眼神复杂,有好奇,有疑虑,也有几分因他此番狱中受苦而生出的同情。

“而且,”洛珠继续道,语气加重,“你此次身陷牢狱,遭受无妄之灾,皮肉受苦,于金佛失踪一事,想必亦有切肤之痛,洗刷自身冤屈之念,当比旁人更切。师父与我,思虑再三,希望你能挺身而出,助我一臂之力,暗中查探此事。”

压力如山般袭来,扎西诺布感到手心沁出冷汗,腿上的伤处也随着心跳一阵阵抽痛。但他胸腔里,那股属于陈雨亭的不安分的热血,却也在这绝境与挑战面前,悄然涌动起来。是了,念经打坐非他所长,但这追踪、查探、与各色人等周旋的活儿,或许正是他骨子里擅长的。更何况,这关乎他自身的生死清白,也关乎五夫人将他留在此地的隐秘嘱托——虽然那嘱托最初只是为了观望盛京局势,为可能的“重返”留个眼线,但寺院的存在与安宁,是他完成嘱托的基础。金佛若寻不回,金佛寺便完了,我陈雨亭的立足之地也就没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大殿里陈旧的香火和外面飘来的焦糊气味,强忍着左腿传来的剧痛,用木棍支撑着,尽力挺直了那副惯常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的脊梁,目光迎上洛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虽仍沙哑,却透出一股决绝:

“大师兄但有吩咐,扎西……万死不辞!”

他没有用“小僧”,而是自称“扎西”,这个介于僧俗之间的称呼,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好!”洛珠眼中那丝赞许终于清晰起来,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直接开始布置,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近前的几人能听清:

“明面上,我们一切如常。遵守官府禁令,闭门清修,整理废墟,诵经祈福。绝不可让外人,尤其是寺外那些警察,看出任何异样。”

“暗地里,扎西师弟,你需要设法避开监视,查探几条线索。”他屈指数来,条理清晰:

“第一,亦是当务之急,‘永和祥’木器店。火源起处,至关重要。店主、伙计如今何在?是死是活?是意外失火,还是确系人为纵火?若是人为,用的是何手段?是何人指使?这背后,或许能牵出盗佛者的蛛丝马迹。你需要设法找到相关之人,探听虚实。”

“第二,寺内现场。佛楼金佛失窃之处,需进行仔细勘查。佛龛结构、门锁状态、周围地面、窗棂梁柱,寻找任何可能的、被之前救火和官府搜查忽略的痕迹。哪怕是一丝不一样的纤维,一点特殊的泥土,一个不寻常的脚印残留。同时,”他目光扫过在场其他僧人,意有所指,“留意寺内所有人,包括我们自己人,近期的言行举止,有无异常之处,或与外界不正常的接触。此事需极度谨慎,暗中观察,不可妄下断语,更不可打草惊蛇。”

“第三,江湖风声。阎魔德迦金佛,非是寻常金银,其宗教意义、历史价值乃至……乃至某些不为人知的力量,注定它绝非寻常窃贼敢碰、能碰,也绝非寻常渠道能够销赃。盛京城内,如今鱼龙混杂,有哪些势力可能对此等重宝感兴趣?或是具备策划并执行如此周密行动的能力?是流窜的悍匪?是盘踞本地的帮会?还是……某些有着特殊背景的组织?你需要暗中打听,近期江湖上是否有与此相关的风声、买卖或异常动向。”

“第四,”洛珠的声音几乎低成了耳语,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眼前的重重迷雾,“留意官府动向,特别是那些警察,以及……可能隐藏在更深处的其他势力。我带回的雍和宫密函,虽暂时逼得何主席放人,但也必然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和兴趣。这盛京的水,如今浑浊不堪,水下藏着多少大鱼、恶蛟,谁也说不清。警察内部是否有人与盗匪勾结?或者,是否有我们尚未察觉的第三方、第四方势力,也在觊觎金佛?比如,日本人虽败,其特务系统是否仍有残留?苏俄在北满势力扩张,其触角是否已伸至此地?还有……那些神出鬼没的‘那边’的人……”他没有明说“共产党”,但在场几人都心领神会。“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们必须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我仔细听着,将每一条指令都如同刻印般记在心里。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项任务,更是一场在刀尖上行走的冒险,是在危机四伏的黑暗迷宫中,为自己、为寺院寻找唯一生路的殊死搏斗。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是夜,月黑风高,云层厚重,星月无光。寺院内一片死寂,唯有春寒料峭的夜风穿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添几分阴森诡谲。按规定,巡夜的僧人依旧在值守,但那脚步声在空旷的残垣断壁间回荡,显得格外沉重而孤单。

我借口腿伤疼痛难忍,需活动血脉以免淤积,拄着那根已成为我标志的木棍,走出禅房。我没有点燃灯笼,凭借着对寺院的熟悉和街头摸黑练就的夜眼,如同一个幽灵,在断壁残垣间穿行,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那座原本供奉着阎魔德迦金佛的佛楼之前。

佛楼门上的封条已被官府撕毁,虚掩着。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灰尘、焦糊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香火熄灭后的冷寂气息扑面而来。佛楼内更是昏暗,只有极微弱的天光从破损的窗纸洞隙中渗入。

我径直走向那座空空如也的佛龛。硬木包铜的龛体在昏暗中泛着幽暗的冷光,如同一个被剜去心脏的巨兽胸腔,散发着不祥的空洞感。他凑近前去,几乎将脸贴在冰冷的铜皮上,仔细观察。佛龛本身确实没有明显的撬砸痕迹,结构完好。那把沉重的黄铜藏锁,依旧挂在原处,锁体完好。

我伸出因受刑而仍有些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锁孔。指尖在锁孔边缘细细摩挲,忽然,我动作一顿。指腹感受到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金属冰冷触感的腻滑。我屏住呼吸,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看到指甲缝里,沾上了一点几乎肉眼难辨的、近乎透明的蜡状碎屑!

不是暴力开锁!是高手!混迹市井时,听说过也见过一些溜门撬锁的勾当,知道有些技艺高超的贼人,能用特制的软蜡、印泥之类的东西,巧妙拓印下钥匙的模子,再配制钥匙。或者,使用极其精巧纤细的工具,技术性开锁。而这藏锁如迷宫锁,能被人用什么手段,无声无息地打开呢!

强压下心中的震动,我继续以指尖为眼,在佛龛周围的地面上细细摸索。由于进出的人员杂乱,脚印早已重叠模糊无法分辨。但在佛龛底座下方,一个紧贴墙壁、不易被注意到的角落里,他的指尖触到了一点不同于寻常寺院灰尘的颗粒感。他俯下身,几乎趴在地上,仔细看去。那是一小撮暗红色的泥土,与寺院常见的黄土黑土截然不同,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极其细小的、亮晶晶的、像是某种矿物或琉璃的碎屑?他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早准备好的一张废旧经文书页,用指甲极其小心地将那一点点暗红色泥土连同里面的奇异碎屑刮取下来,包好,揣入僧袍内衬妥善藏好。

做完这些,我已是一身冷汗,不仅仅是因动作艰难,更是因这发现的诡异。他定了定神,又拄着棍子,慢慢走到了距离发生火灾的西墙的对面,寺院东墙。东墙之外便是纵横交错的街道棚户,大家都关注佛楼和西墙,但却没有人仔细来检查这些地方。

我的木棍尖端忽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物件。我蹲下身,拨开表层的浮灰,发现那是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约有指甲盖大小,形状依稀能看出是个……徽章?或者衣扣?样式有些奇特,并非寺院僧人的物品,也不像是普通百姓常用的样式,上面似乎原本有某种图案,我将其捡起,入手沉甸甸,擦去浮灰,能看到背面,有一个小小的穿孔,似乎是用于缝缀或悬挂。这绝非寺中之物!我心中警铃大作,同样小心地将其藏入袖中。

拖着疲惫不堪、疼痛加剧的身躯,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返回了自己的临时住处。躺在冰冷坚硬的铺上,他毫无睡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袖中那两件微小的、却可能重若千钧的证物,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着他的皮肤。

佛龛锁孔旁那近乎透明的蜡屑,暗红色泥土里那些亮晶晶的奇异碎屑,还有样式诡异的金属扣……这些支离破碎、看似微不足道的线索,如同散落在无边黑暗中的几颗珍珠,黯淡,却真实存在。它们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秘密?需要一根怎样的线,才能将它们串联起来,勾勒出盗佛者的真面目?

大师兄怀疑有内应,会是谁?那晚救火时,惊鸿一瞥瞥见的那个主殿方向的模糊黑影,究竟是极度紧张下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人?如果是真的,那黑影是谁?是内应,还是盗匪之一? “永和祥”木器店的火灾背后,又站着哪一路的凶神恶煞?

而更让我心底发寒、如坠冰窟的,是洛珠师兄那最后一句警告——“留意隐藏在更深处的其他势力”。这盛京城,如今就是一口煮沸了各种欲望和阴谋的大锅,金佛这等牵扯着神秘力量和历史秘辛的重宝,就像一块散发着异香的巨大诱饵,会引来多少隐藏在深水下的巨鳄?明面上的警察局,内部是否就干净?那些接收大员,是否有人想借此宝献媚上司或中饱私囊?日本人虽然投降,但其经营东北多年,潜伏下来的特务和暗中扶持的势力,难道就真的甘心放手?那些对前朝遗物、宗教圣物有着特殊癖好或别有用途的遗老遗少、江湖帮会、乃至……传闻中无孔不入的国共特工人员,他们是否也早已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僧袍内衬里,那枚老乞丐所赠、冰冷而锋利的刀片,以及那几块五夫人留下、他一直没敢动用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银元。五夫人那张雍容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留在这里,本是为了观望风色,等待那不知是否会到来的“时机”,却不想,竟被命运之手猛地推入了如此凶险叵测、深不见底的巨大旋涡之中。

阎魔德迦金佛,那尊在昏迷的“梦境”中如同穿越而亲眼所见,经由“四密炼法”修复的、蕴含着庞大而神秘、亦正亦邪力量的忿怒明王,它的失踪,就像一块投入这潭浑水的巨石,究竟会在这座刚刚挣脱抗日梦魇、尚未不及喘息便又陷入内部纷争的古城,掀起怎样滔天的巨浪与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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