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北仑体育训练基地附近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酒店门口停下。
北川圭付了钱，背着包走进大堂。前台的接待流程高效而标准，他用那口流利的普通话顺利地办完了入住手续，全程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房间在七楼，从这里可以远远地望见体育训练基地那标志性的场馆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那里，曾是他挥洒汗水、铸就梦想的地方。而现在，他只能在附近酒店看看而已。
在房间里站了片刻，一股莫名的烦躁感涌上心头。他不想待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他需要出去走走，用脚步去丈量这片土地，去确认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坐标。
换上一身更轻便的运动服，北川圭离开了酒店，漫无目的地走上了街道。
午后的阳光透过繁茂的行道树，在人行道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潮润而温热的气息，混杂着街边小吃店飘来的食物香气和汽车尾气的味道。一切都和记忆中的感觉符合。
他走过一个街角，发现原本印象里的一家老旧书店，变成了一家装修新潮的连锁奶茶店，门口排着长队。他又路过一个路口，记忆中空旷的荒地，如今已经盖起了一栋崭新的商业综合体，巨大的LEd屏幕上正播放着光鲜亮丽的广告。
这个城市，虽然和印象中的有一些差别，但不是很大……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道路的走向没变，街区的划分没变，甚至连空气里那种独有的咸湿味都没变。
但终究，已经不是‘我’的宁波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紧。是啊，城市还是那个城市，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他了。他是一个顶着“北川圭”名字的幽魂，一个在故土上漂泊的异客。这种感觉，比在完全陌生的日本宫城县时，更加孤独。
他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脚步不知不觉地将他带离了繁华的商业区，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区域。
耳边传来了各种喧闹的声音，有孩子们的笑闹，有大妈们外放的音乐，还有……一阵阵清脆而有力的击球声。
北川圭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个市民体育公园。公园里设施齐全，篮球场、羽毛球场、还有一片用简易球网隔开的排球场，都围满了正在运动的人。
他的目光，瞬间就被那颗在空中飞舞的排球吸引了。
场上是一群看起来年纪不小的男人，大多是三四十岁的模样。他们的动作标准，但是弹跳不高，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快乐。每一次得分，都会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和互相的调侃；每一次失误，也只是拍拍手，互相鼓励一句。
那是一种完全脱离了胜负、压力的，只属于“热爱”本身的排球。
北川圭站在场边，静静地看着，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嘿，小兄弟！”
北川圭回过神，转头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叔正冲他笑。大叔身材微胖，穿着一件被汗水浸湿大半的球衣，手里还抱着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排球。
“看你这身高，得有一米八几了吧？”大叔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眼神很直率。
北川圭点了点头，没说话。
“会打排球吗？”大叔的眼睛亮了亮，指了指场内。
北川圭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无数次，但从未像此刻这般，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触动。
见他没立刻回答，大叔以为他有些犹豫，连忙爽朗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本来今天约了几个老伙计一起打球，结果有一个倒霉蛋，今天出门前不小心把腰给闪了，来不了啦！”
他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继续说道：“这不，我们这边五缺一，打不起来。我看你一直站在这儿看，又是个高个子，就想问问你。能帮忙顶一下吗？随便玩玩，不当真的！”
说完，大叔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北川圭，将手中的排球朝他递了递，仿佛一个最质朴的邀请。
北川圭的目光从大叔真诚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颗静静躺在他掌心的排球上。
就是这颗球，连接着他的前世与今生，连接着他的荣耀与遗憾。而现在，在这个他以为自己再也无法融入的故乡，这颗球，正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向他发出了邀请。
多久了？
多久没有在这种纯粹为了快乐，而没有任何战术与胜负压力的球场上打过球了？
记忆中，上一次这样无忧无虑地触碰排球，似乎还是在进入省队之前的少年时代。从那以后，排球就与责任、训练、伤病、以及国家的荣耀紧紧捆绑在一起。
而在乌野，排球则代表着梦想、羁绊和通往全国的荆棘之路。
他从未后悔过任何一段经历，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位大叔眼中不含任何杂质的、对“凑齐人开打”的渴望，北川圭心中那份作为“异客”的疏离感，竟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那一直紧绷的、仿佛随时准备分析对手的神经，也在此刻舒缓了下来。
北川圭点了点头，喉结微微滚动，从口中吐出了一个来到这里后，真正意义上发自内心的词：
“好。”
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
“哎呀！太好了！”大叔一听，脸上的笑容立刻像菊花一样绽放开来，“来来来，小兄弟，这边！我给你介绍一下！”
他热情地揽着北川圭的肩膀，将他带到了场边，对着另外几个正在喝水擦汗的“老伙计”喊道：“人找着了！可以开打了！”
“哟，小伙子可以啊，够高的！”一个瘦高个的大叔笑着说。
“别紧张，小兄弟。”另一个看起来最壮实的男人拍了拍胸脯，“我们这儿就是瞎玩，你随便打，接不到球不怪你，发球不过网也正常！开心就完事了！”
他们眼中的善意和话语里的轻松，让北川圭感到一种久违的暖意。他礼貌地朝几人点了点头。
“来，小兄弟，你跟我和胖子还有几个人一队。”最开始邀请他的那个大叔拍了拍球，做了安排，“老张跟瘦猴一队，再加上其他人。我们打21分一局，三局两胜，输了的请喝水！”
“行！”“没问题！”
众人轰然应诺，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北川圭走上球场。脚下是有些不平整的水泥地面，上面还画着早已模糊的羽毛球线。球网的高度也只是凭感觉拉起来的，没有标准的网柱，只是绑在两边的篮球架上。所谓的边界，更是用几块砖头和扔在地上的矿泉水瓶来充当。
一切都显得那么“业余”，那么“不讲究”。
但在踏上这片场地的瞬间，北川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一个排球被抛了过来。
“小兄弟，先练练手！”
北川圭下意识地抬手，身体微微下蹲，双臂并拢前伸，手腕下压。这是一个刻在骨子里的垫球准备姿势。
“砰。”
排球精准地落在他手臂形成的击球点上，发出沉稳而悦耳的声音。
“哟！可以啊小兄弟！是练过的！”对面的大叔眼睛一亮，赞了一句。
“来！我们发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