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深城,像一锅煮沸的油,每一寸空气都在噼啪作响,蒸腾着资本与欲望的热浪。刚刚落成的帝王大厦如同一条刺破青天的银色巨鲨,通体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南方炽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顶层,“璇宫”旋转餐厅,正举办着一场备受瞩目的港资合营签约晚宴。
苏晚月站在直达顶楼的观光电梯里,看着脚下如同积木般渺小的楼群和蜿蜒的深南大道,一种眩晕感攫住了她。不是源于高度,而是这急剧变幻的时代本身。“晚风服饰”经过几年搏杀,终于在华南市场站稳脚跟,而今晚与香港郑氏集团的合营,将是品牌走向国际的关键一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电梯金属壁映出她的身影,一袭定制的水绿色真丝旗袍,领口缀着细密的珍珠盘扣,既保留了东方的韵致,又裁剪得极为利落现代,衬得她身形颀长,气质清卓。这是她自己的设计,也是“晚风”递给世界的一张名片。
电梯门无声滑开,喧闹的人声、悠扬的现场乐队演奏声以及玻璃旋转带来的轻微嗡鸣瞬间涌入。全景落地窗外,深城的夜景如同一幅突然铺开的、缀满碎钻的黑色丝绒,璀璨得近乎嚣张。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西装革履的男士与裙裾翩跹的女士穿梭其间,空气中混合着香水、雪茄和食物的复杂气味。
陆行野走在她身侧,罕见的没有穿他惯常的中山装或旧军装,而是换上了一套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剪裁精良的西装淡化了他身上部分属于行伍的冷硬,却更凸显出一种沉稳内敛、不怒自威的气场。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看似随意,却已将几个关键出口和潜在视线死角纳入眼中。他的存在,像一块定舱石,让苏晚月因这陌生环境而微微加速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些许。
“苏小姐!陆先生!欢迎欢迎!” 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香港郑氏集团的掌门人郑裕谦带着助手快步迎了上来。他年约五旬,身材微胖,穿着考究的意大利西装,满面红光,一双眼睛却精明锐利,与人握手时力道十足。“这位是犬子郑家豪,以后内地的业务,还要多靠二位提携。” 他侧身介绍身边的年轻人。郑家豪约莫二十七八岁,梳着油亮的港式背头,穿着时下最时髦的花纹衬衫,领口敞开,露出一条粗重的金链。他嘴里叼着雪茄,目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评估货物般的轻佻,从苏晚月的脸上滑到她旗袍包裹的曲线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伸出手:“苏小姐果然同杂志上一样,靓绝深城啊。” 语气轻浮,带着港商特有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苏晚月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强忍着没有立刻抽回手,只是与他指尖一触即分,疏离而礼貌:“郑少过奖。” 她感受到身旁陆行野的气息似乎冷凝了一瞬,虽未言语,但那无形的压力已让郑家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讪讪地收回了手。
“陆先生,苏小姐,这边请,介绍几位朋友给你们认识。” 郑裕谦似乎并未察觉儿子的失礼,热情地引着他们走向宴会厅中央。
也就在这时,苏晚月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个她绝不愿在此地看到的身影——周文斌!
他正站在不远处的落地窗前,与几个穿着干部服的中年人谈笑风生,手里端着一杯香槟,一身藏蓝色竖条纹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温和儒雅,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他似乎感应到苏晚月的视线,适时地转过头,隔着攒动的人群,遥遥举杯,脸上绽开一个无可挑剔的、甚至带着几分真诚欣慰的笑容,仿佛由衷为“晚风”的发展感到高兴。
那笑容,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苏晚月的脊椎。她瞬间记起,前世“晚风”在进军国际市场时,也曾一度接近与某港资合作,最终却因一份神秘泄露的、关于内地政策变动的“内部消息”,导致合作方临时撤资,资金链断裂,几乎将“晚风”逼上绝路。那份“内部消息”的来源,一直成谜。此刻,看到周文斌,看到他脸上那熟悉的、伪善的笑容,前世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丝缝隙!难道,当年的黑手,一直就潜伏在暗处?
周文斌放下酒杯,竟主动走了过来,语气熟稔得像多年老友:“行野,苏晚月,恭喜啊!‘晚风’能有今天,真是让人欣慰。郑翁,”他转向郑裕谦,笑容可掬,“您可是慧眼识珠,苏总可是我们内地服装界难得的巾帼英雄,能力魄力,都是一等一的。”
他话语里的恭维恰到好处,甚至带着一种将苏晚月捧到高处的“真诚”。郑裕谦闻言,对苏晚月的笑容更热情了几分。然而苏晚月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周文斌此举,绝非好心。他是在郑家面前刻意抬高她,将她置于聚光灯下,同时也无形中在她与郑家之间埋下了一根刺——若合作稍有差池,她这个被捧上天的“巾帼英雄”,便是首当其冲的问责对象。更要命的是,他这番话,看似夸奖,实则将陆行野完全撇开,只强调她苏晚月的“能力”,微妙地离间着他们夫妻在合作中的一体性。
陆行野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看了周文斌一眼,那目光深沉,看不出喜怒,只回了一句:“周处长消息灵通。” 语气平淡,却让周文斌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收敛了一瞬。
寒暄过后,众人移步至签约席。厚重的皮质文件夹已经打开,等待着落笔。郑裕谦意气风发,郑家豪站在父亲身后,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神却不时瞟向苏晚月。周文斌则退到稍远的地方,与旁人低声交谈,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旁观者。
苏晚月拿起沉甸甸的金笔,笔尖即将触碰到纸张的刹那,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停顿,指尖微微发凉。是周文斌那过于“正常”的表现?还是郑家豪那令人不适的轻佻?抑或是这过于顺利的签约本身?
“苏小姐?” 郑裕谦投来询问的目光。
陆行野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定了定神,笔尖落下,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掌声响起,香槟塔被点亮,金色的液体汩汩流淌,映照着众人脸上形式各异的笑容。
签约仪式后的自助晚宴,气氛更加放松。乐队奏起了舒缓的舞曲,已经有人相拥着步入舞池中央小小的圆形空地。
郑家豪端着一杯威士忌,晃到了苏晚月面前,脸上挂着自以为迷人的笑容,言语间的试探更加露骨:“苏小姐,像你这样又漂亮又能干的女人,待在深城这种地方太可惜了。有没有兴趣去香港发展?我们郑氏在尖沙咀有最好的写字楼,以你的才华,绝对能成为时尚界的女王。” 他身体前倾,雪茄的烟雾几乎要喷到苏晚月脸上,“至于你那位……当兵的先生,怕是跟不上你的脚步吧?男人嘛,还是要懂得欣赏女人,支持女人的事业,你说是不是?”
这番挑拨离间,粗鄙而直接。苏晚月胃里一阵翻涌,正欲冷声反驳,一个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已在她身侧响起:
“郑公子,香港很好。” 陆行野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手里并未端酒,只是随意地站着,身姿挺拔如松。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郑家豪,语气甚至算得上平和,但那双锐利的眼眸里,却蕴含着如同实质的冰棱,瞬间冻结了郑家豪脸上轻浮的笑容。“不过,”陆行野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音乐声,“论起欣赏和支持,内地男人,不习惯挂在嘴上。”
他没有再看瞬间脸色涨红的郑家豪,而是微微侧身,向苏晚月伸出手。那只手,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稳定而有力。他的动作自然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他们的关系,不容任何人置喙和离间。
苏晚月看着伸到面前的手,微微一怔。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瞬间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传递过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没有将她拉向舞池,只是这样握着,站在原地,如同抵御风浪的礁石。郑家豪碰了个硬钉子,脸上青红交错,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钻回了人群。
就在这时,一名侍应生端着摆放精致甜点的银盘,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苏晚月身侧经过。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侍应生的手似乎无意地晃动了一下,盘子里一枚装饰用的、坚硬的巧克力糖球滚落下来,“啪”一声轻响,掉在苏晚月脚边,碎裂成几瓣。
“对不起,女士!” 侍应生慌忙道歉,声音有些发紧。
苏晚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并未在意。陆行野的目光却骤然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了那名侍应生迅速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以及他脚下那双与餐厅统一制式略有不同、鞋底似乎沾着些许室外泥土的皮鞋。
“怎么了?” 苏晚月察觉到他的异样。
“没什么。” 陆行野收回目光,神色恢复如常,但握着她的手,却无声地收紧了些许。“去那边露台透透气?” 他提议道,语气不容拒绝。
苏晚月点头。两人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相对安静的观景露台。夜风带着一丝咸湿的海洋气息吹拂而来,稍稍驱散了宴会厅里的闷热和浊气。脚下,深城的夜景依旧辉煌,车流如织,编织着光怪陆离的梦境。
“刚才那个侍应生……” 苏晚月忍不住低声问。
陆行野没有直接回答,目光投向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的香港方向,声音低沉而冷静:“郑家豪不足为虑,纨绔子弟,眼高手低。但郑裕谦是老狐狸,合同条款看似优厚,但在品牌主导权和核心技术入股比例上,埋了钉子。”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周文斌,他今晚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巧合。他刚才和经委的李副主任、招商局的王局长都单独聊过。”
苏晚月心头一凛。陆行野寥寥数语,已将她心中模糊的不安点破,并且看得更深、更透!他并非不关注商业细节,他只是用他习惯的方式,在更高的维度审视着全局。那个侍应生……难道也是周文斌安排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制造一点小混乱?
她顺着陆行野的目光望向香港,那片灯火璀璨之地,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潜藏着无数暗礁险滩。与郑氏的合作,看似是通往国际的捷径,但这条船上,不仅有一个轻浮好色的继承人,一个精于算计的老狐狸,更可能潜伏着周文斌这条随时准备凿穿船底的毒蛇!
“那我们……” 苏晚月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发紧。
陆行野转过身,面对着她,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亮得惊人。“合同已经签了,没有回头路。”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但怎么走,我们说了算。” 他抬手,似乎想拂开她被风吹到脸颊的一丝碎发,动作却在半空中微不可察地顿住,最终只是指了指她旗袍的立领下方,“这里,沾了点灰。”
苏晚月下意识地低头,手指拂过领口,触碰到一颗冰凉的、作为装饰的珍珠扣。她并未在意,只当是刚才人多拥挤蹭到的。
然而,就在她指尖拂过那颗珍珠扣的瞬间,远在宴会厅另一端,站在阴影里的周文斌,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却又冰冷刺骨的弧度。他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捕食者,精准地锁定了露台上苏晚月的身影,更准确地说,是锁定了她领口的那点“灰尘”。
那并非普通的灰尘。
那是一枚比米粒还要细微的、最新式的无线电信号发射器。材质特殊,非金属,足以避开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安检设备。它是在那名“侍应生”与她擦肩而过、巧克力糖球坠地吸引她注意力的瞬间,被巧妙地、无声地吸附在她旗袍的珍珠扣背后的。
频率,已经调好。另一端,连接着郑家豪位于香港浅水湾别墅里,那台昂贵的、来自德国的最新款录音设备。
旋转餐厅依旧在缓慢转动,将深城最繁华的夜景一一呈现。华美的水晶灯下,衣香鬓影,言笑晏晏,仿佛一派和谐。然而,在这流光溢彩的表象之下,冰冷的暗箭已然离弦,带着致命的毒液,悄无声息地射向了它的目标。
周文斌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金黄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他看着露台上那对并肩而立的身影,看着苏晚月毫无所觉地抚过领口,看着陆行野沉稳如山岳的侧影,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嫉妒、怨恨与即将得逞的快意的幽光。
“享受这最后的辉煌吧,苏晚月。” 他在心底无声地说道,如同毒蛇吐信,“很快,你就会知道,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而你身边那个男人,他护不住你,就像前世一样。”
夜风更冷了,吹动着露台上的纱帘,也吹动了苏晚月心中那越来越清晰的不祥预感。她拢了拢手臂,看着脚下这片充满机遇也布满陷阱的土地,知道真正的较量,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而她与陆行野,必须在这旋转的迷局中,找到那条属于他们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