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长桌光可鉴人,映照着一张张紧绷的面孔。陆家老宅那间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书房里,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律师陈伯儒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神情肃穆地站在主位旁,手里捧着一份盖着鲜红公证处印章的文件。他面前摊开的黑色真皮公文包,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陆行野端坐在长桌一侧,身姿挺拔如松,军装常服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肩章上的星徽在吊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面无表情,目光沉静地落在桌面的暗纹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苏晚月挨着他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掌心却微微沁着汗。她穿着自己设计、晚风厂出品的墨绿色改良旗袍,低调的丝绒质地衬得她肤白如玉,也像一层薄薄的铠甲。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斜对面射来的、毫不掩饰的怨毒目光——继母赵玉芬。赵玉芬今天特意穿了件暗紫色的织锦缎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戴着珍珠耳钉,竭力维持着贵妇的体面,但眼底翻涌的焦躁和贪婪却几乎要溢出来。
陆行邦斜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眼神在律师和陈旧的博古架之间游移,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算计。陆晓芸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摆弄着新做的指甲,鲜红的蔻丹像凝固的血滴,偶尔瞥向苏晚月的目光里充满了轻蔑和毫不掩饰的嫉妒。
“咳,”陈律师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陆行邦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根据陆老先生生前于今年三月五日,在公证处及李副司令员、张医生两位见证人面前所立的最后一份有效遗嘱,现在由我宣读遗产分配方案。”
书房里落针可闻,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窗外夏蝉的嘶鸣显得格外刺耳。
“第一条:位于干休所内的陆家祖宅,产权由长子陆行野继承。” 陈律师的声音平稳无波。
赵玉芬的呼吸猛地一窒,涂着厚厚粉底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祖宅!这是陆家根基和地位的象征!她以为老爷子弥留之际糊涂了,或者至少会留给一直“侍奉”在侧的自己!陆行邦敲桌的手指僵住,眼神瞬间阴鸷。陆晓芸撇了撇嘴,小声咕哝了一句:“哼,就知道偏心老大。”
陆行野依旧垂着眼,仿佛听到的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苏晚月则敏锐地捕捉到赵玉芬眼中一闪而过的、几乎要噬人的怨毒。
“第二条:陆老先生名下的现金存款、国库券及部分贵重物品(清单附后),合计约人民币十二万七千元整,由赵玉芬女士继承。”
赵玉芬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垮了一瞬,但脸色依旧难看。十二万七千?在八十年代末是笔巨款,但比起祖宅和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这更像是一种打发!陆行邦和陆晓芸则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有不甘,也有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
“第三条:陆老先生生前收藏的部分字画、瓷器(清单附后),由次子陆行邦、三女陆晓芸共同继承,具体分配由二人自行协商。”
陆行邦嘴角终于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手指又开始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显然对这部分很满意。陆晓芸也抬了抬下巴,总算有了点精神。
陈律师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陆行野和赵玉芬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继续念道,语气似乎更凝重了几分:
“第四条:陆老先生名下持有的原‘红星纺织厂’百分之十五的原始职工股股权,以及位于东城区槐树胡同的四间临街铺面产权……”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红星厂虽已改制,但原始股价值不菲!槐树胡同的铺面更是黄金地段!这是遗嘱里最大的一块肥肉!
“由……” 陈律师的语速放慢,目光转向了坐在陆行野和苏晚月身边,一直安静地低着头,用小手抠着桌布流苏的小宝。
“由陆老先生之孙,陆承志(小宝大名)继承。”
**静。**
死一样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整个书房。
仿佛连窗外的蝉鸣都被无形的手掐断了。
赵玉芬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精心描绘的嘴唇微微张着,涂着厚厚睫毛膏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随即被滔天的愤怒和屈辱点燃!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陆行邦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在半空,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像被施了定身咒,死死盯着律师,又猛地扭头看向小宝,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从惊愕迅速转为阴沉的暴怒。
陆晓芸更是失态地“啊?”了一声,直接从椅子上弹起了半边身子,看看律师,又看看小宝,最后死死瞪向陆行野和苏晚月,尖声叫道:“开什么玩笑?!他?!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凭什么?!”
“野种”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空气里。
一直低着头的陆行野,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猛地抬起了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沉静,而是骤然凝结的、足以冻裂灵魂的寒冰!一股凛冽如实质般的杀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让整个书房的温度骤降!他放在桌下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苏晚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伸手,轻轻覆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感受到那铁拳的坚硬和微微的颤抖。
被这突如其来的恶意和尖锐声音吓到的小宝,小身子猛地一抖,茫然又惊恐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一张张扭曲的脸。他本能地往离他最近的苏晚月怀里缩去,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幼兽。
苏晚月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疼又怒。她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将小宝紧紧护在怀里,冰冷的视线如同利刃般射向陆晓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冰冷的嘲讽:
“晓芸,”她清晰地叫着对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当着孩子的面,说话放干净点。他是谁,老爷子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法律也认了。你这一口一个‘野种’,是质疑老爷子的决定,还是质疑公证处的钢印?还是说……”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脸色惨白、眼神怨毒的赵玉芬,“你觉得自己比老爷子更懂陆家的血脉?”
陆晓芸被苏晚月这毫不留情的反击噎得满脸通红,指着苏晚月和小宝,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教训我?!他就是……”
“够了!” 一声低沉的断喝,如同闷雷炸响,瞬间压下了陆晓芸的尖叫。
是陆行野。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没有看陆晓芸,也没有看赵玉芬和陆行邦,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钉在陈律师身上,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继续。”
这两个字,蕴含着滔天的怒意和绝对的威压,让陈律师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敢再停顿,语速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念完了最后一条:“陆承志(小宝)继承之股权及房产,在其成年之前,由其监护人陆行野先生代为管理,任何人均无权干涉或变更。” 他飞快地补充道:“遗嘱宣读完毕。”
“啪嗒!” 陆行邦手中的钢笔掉落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突兀的声响,滚了几圈,停在苏晚月面前的桌沿。
书房内,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静默中,充满了火山爆发前的压抑和风暴肆虐后的狼藉。赵玉芬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怨毒的目光在陆行野、苏晚月和小宝身上来回扫射,那眼神几乎要将他们生吞活剥。陆行邦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陆晓芸则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恨恨地瞪着苏晚月怀里的小宝。
苏晚月紧紧搂着还在微微发抖的小宝,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孩子无声的恐惧和依赖。她抬起头,迎上陆行野看过来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怒涛,但更深处,是一种沉甸甸的、尘埃落定后的决绝。那目光落在她和孩子身上时,如同寒冰乍裂,泄露出不易察觉的暖流。
陆行野没有再理会书房里那几张扭曲的脸和空气中弥漫的怨毒。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轻柔,从苏晚月怀中接过还在抽噎的小宝。孩子温软的身体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小小的手臂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回家。” 他低声说,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力量。这简单的两个字,是对苏晚月和小宝说的,更像是对这腐朽、算计、充满恶意的陆家老宅,发出的最后宣言。
他一手稳稳地抱着小宝,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牵住了苏晚月冰凉的手。那掌心宽厚、粗糙、温热,带着军人特有的硬茧,也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强大力量。
苏晚月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没有挣脱。她任由他牵着,跟在他高大的身影旁,无视身后那几道几乎要烧穿他们背影的怨毒视线,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向书房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旧日牢笼的红木大门。
门外,是初夏午后炽热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身后,是陆家分崩离析、利益倾轧后,一片狼藉的死寂。陆行野宽厚的背影,像一座移动的山岳,隔绝了身后所有的阴霾与算计,为她和孩子,劈开了一条通往新生的路。而那只紧紧牵着她的手,是这新生路上,最坚实有力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