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带着槐花甜腻的香气，穿过军区家属院青砖灰瓦的房檐，丝丝缕缕钻进小院。阳光透过院里那棵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在泥地上洒下细碎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白色花瓣，像一场温柔的雪。
作坊难得放了一天假。缝纫机的轰鸣歇了，院子里出奇地安静，只有几只芦花母鸡在角落的鸡笼里咕咕低叫。
苏晚月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正站在院角的压水井旁。冰凉的井水哗啦啦流进大木盆里，水面浮着一层新摘下来的、洁白如雪的槐花。她低着头，手指仔细地捻去夹杂其中的嫩绿花托和小梗，水珠溅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竟有种平日里少见的、近乎柔和的宁静。
“妈妈！妈妈！” 小宝清脆的童音打破了宁静。小家伙像颗小炮弹似的从屋里冲出来，脸蛋红扑扑的，手里举着一个用细铁丝和破网兜自制的简陋“捕虫网”，兴奋地绕着苏晚月转圈，“看！我抓到的蝴蝶！好多白翅膀的！” 网兜里几只被惊扰的粉蝶徒劳地扑腾着。
“慢点跑，小心摔着。” 苏晚月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脸上露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浅淡笑意。重生以来紧绷的心弦，在这满院槐香和孩子的欢闹里，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就在这时，厨房门口传来一阵略显笨拙的脚步声。苏晚月诧异地回头，竟看见陆行野高大的身影立在门框边。他不知何时换下了那身笔挺冷硬的军装常服，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工字背心，露出结实的手臂线条。他手里端着一个沉甸甸的瓦盆，里面是和好的、微微泛黄的白面。
他显然极少做这种事，动作带着明显的生疏和不自在。那盆面被他端得有些僵硬，仿佛端着什么危险品。他避开苏晚月惊讶的目光，径直走到院子中央那张斑驳的旧方桌旁，把瓦盆重重放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面粉的微尘在阳光下飘起。
“水开了。” 他言简意赅，声音依旧是惯常的低沉，视线落在木盆里漂浮的槐花上，又飞快移开，像是被那洁白晃了眼。
苏晚月愣住了。她看看桌上那盆面，又看看站在桌旁、身姿挺拔却透着一丝局促的男人，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陆行野…和面？为了做槐花蒸糕？这画面比周文斌当场撕毁合同还要不可思议。
小宝可不管那么多，欢呼一声就丢开网兜扑了过去：“爸爸！要蒸糕糕吃！” 小手沾着面粉就要往盆里伸。
“洗手。” 陆行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儿子的小脏手，语气是习惯性的命令式，但动作却放得轻缓。他牵着小宝走到压水井旁，大手包裹着小手，就着苏晚月刚洗槐花的清水，仔仔细细地搓洗起来。冰凉的井水激得小宝咯咯直笑，水花溅湿了陆行野的裤脚，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苏晚月默默看着这一幕。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眉骨上，那平日里冷硬如石刻的轮廓，此刻竟奇异地柔和了几分。水声，孩子的笑声，男人笨拙却耐心的动作…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撞进了苏晚月冰封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继续清洗剩下的槐花，指尖却微微发颤。
槐花洗净、沥干，拌上一点珍贵的绵白糖和几滴香油，清甜的香气愈发浓郁。苏晚月端着处理好的槐花走到桌边。陆行野已经将面团揉得光滑，摊开在撒了薄面的桌面上。他动作生涩，擀面杖在他粗粝的大手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擀出的面皮厚薄不均，边缘甚至有些破碎。
苏晚月没说话，自然地接过擀面杖。她的动作显然熟练得多，手腕轻巧地用力，面团很快在她手下变成一张均匀薄透的圆饼。陆行野退开半步，高大的身躯像一堵沉默的墙，站在她斜后方，目光落在她灵巧翻飞的手指上，又似乎透过她，落在远处某个虚空。
苏晚月将清香的槐花均匀地铺在面皮上，再小心地卷起、切段。她做得很专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陆行野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阳光穿过槐树的枝叶缝隙，跳跃的光斑在他们之间流淌。空气里只有槐花的甜香、面粉的微尘，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凝滞的安静。没有争吵，没有猜忌，没有冰冷的算计，只有食物最原始的温暖气息在酝酿。
小宝围在桌边，仰着小脸，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好香啊！妈妈最厉害了！” 他无意识的话语，让正在往蒸笼里摆放生胚的苏晚月手指一顿。
蒸笼上汽了。白色的、带着浓郁槐花香气的蒸汽很快弥漫开来，模糊了厨房的门窗，也模糊了院子里三个人的身影。那蒸腾的热气，像一层短暂的、温柔的屏障，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雨。
蒸糕的香气越来越浓，弥漫了整个小院。陆行野不知何时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厨房门口。他没有看苏晚月，目光落在院角那丛刚冒头的鸡冠花上，像是在出神。小宝则像只小馋猫，趴在灶台边，踮着脚尖，小鼻子一耸一耸，眼巴巴地盯着冒着白烟的蒸笼盖。
“妈妈，好了吗？” 他咽了口口水，第无数次问道。
“快了，再等等。” 苏晚月的声音透过蒸汽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终于，苏晚月掀开了笼盖。刹那间，浓郁的、混合着麦香与花香的甜暖气息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瞬间盈满了小小的空间。一个个小巧的蒸糕玉雪可爱，点缀着点点洁白的槐花，蓬松柔软，热气腾腾。
“哇！” 小宝欢呼起来。
苏晚月用筷子小心地夹出几个放在粗瓷碗里晾着。她拿起一个，轻轻吹了吹，递给早已迫不及待的小宝：“小心烫。”
小宝哪里顾得上烫，小口小口地咬着，烫得直吸气，小脸上却洋溢着纯粹的幸福：“好甜！好好吃！妈妈你也吃！”
苏晚月看着儿子满足的笑脸，心头也软了一块。她自己也拿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蒸糕松软微甜，槐花的清香在舌尖弥漫开，带着阳光和初夏的味道。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奇异地熨帖了长久以来紧绷冰冷的胃。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越过小宝，看向门口。
陆行野不知何时已经站起了身。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的光影里，背对着屋内，似乎正专注地看着院墙外。苏晚月只能看到他宽阔而沉默的背影，像一座冷硬的礁石。她递蒸糕的动作顿在了半空。
小宝却不管那么多，端着小碗，蹬蹬蹬跑到陆行野腿边，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蒸糕：“爸爸！吃！甜甜的！”
陆行野缓缓转过身。他垂眸看着儿子仰起的、沾着糕屑的小脸，那双总是深不见底、蕴藏着太多复杂情绪的黑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孩子纯真的笑容。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苏晚月有些错愕的注视下，他慢慢弯下了腰。
他伸出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没有去接小宝举着的碗，而是直接从碗里拿起一块还冒着热气的蒸糕。动作依旧带着军人式的干脆利落。
他就那样站着，微微低着头，沉默地咬了一口蒸糕。滚烫的蒸汽拂过他冷峻的眉眼，似乎也未能融化那层坚冰。他咀嚼得很慢，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了下去。整个过程，他没有看苏晚月一眼。
阳光落在他肩头，蒸腾的白气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他站在那团温暖香甜的雾气边缘，身影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槐花的香气依旧浓郁，蒸糕的甜暖似乎还在舌尖萦绕，但苏晚月看着他那沉默而孤绝的背影，心头刚刚升腾起的那点暖意，却如同被一阵无形的冷风吹过，迅速地凉了下去。
这短暂的、带着槐花香气的烟火人间，终究只是风暴来临前，一个脆弱而易碎的泡影。陆行野那沉默的背影，像一块冰冷的界碑，无声地提醒着她，隔在他们之间的，是比想象中更深、更冷的鸿沟。她捏紧了手里微温的粗瓷碗，指尖冰凉。小院里的阳光依旧明媚，槐花还在无声飘落，但那片刻的暖意，已悄然溜走，只剩下蒸笼里袅袅散去的余温，和一种更深沉的、山雨欲来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