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家属院特有的喧嚣还没完全苏醒,只有零星早起的人端着搪瓷脸盆在公共水池边走动。苏晚月被一阵刺耳的金属敲击声惊醒,那声音粗暴地凿穿了清晨的薄雾,也凿在她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她猛地坐起身,枕下的剪刀硌得腰侧生疼。侧耳细听,那声音来自楼下,伴随着男人粗声大气的吆喝:“让开让开!市政维修!水管爆了!”
水管爆了?苏晚月心头一紧,立刻翻身下床,趿拉着塑料凉鞋冲到窗边。楼下公共水池旁围了一圈睡眼惺忪、端着空盆空桶的邻居。几个穿着崭新蓝色工装、戴着同样崭新安全帽的男人,正煞有介事地用铁锹和洋镐,在干燥的水泥地上刨着一个浅坑。旁边歪歪扭扭地插着一块木牌,红漆写着“管道抢修,暂停供水”。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爆管了?” 抱着孩子的王婶一脸焦急,她家刚满月的孩子等着水冲奶粉。
“就是啊,一点预兆都没有。” 另一个端着空锅准备做早饭的大爷也抱怨道。
带头那个矮胖的工头,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粗声粗气地挥着手里的扳手:“问那么多干啥?市政通知!赶紧回去等着!修好了自然有水!” 语气极其不耐烦,眼神却有些飘忽,并不敢直视那些质问的邻居。他带来的几个“工人”,动作生疏,铁锹下去只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留下几道白印子,更像是摆样子。
苏晚月的心沉了下去。这所谓的“爆管”,太蹊跷了!家属院的水管虽旧,但主干道埋得很深,公共水池这里只是接出来的支管,而且昨天用水时毫无异样。再看那几个“工人”,崭新的工装纤尘不染,工具也亮锃锃的,哪里像干惯了脏活的维修工?这分明就是一场拙劣的表演!
就在这时,一阵浓郁的茉莉香膏气味飘了上来。苏晚月低头,看见继母赵玉芬穿着一身熨帖的米白色薄呢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从她那辆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上下来。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快步走向人群。
“哎呀,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吵吵嚷嚷?” 赵玉芬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天然的“领导”腔调,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赵主任!您可来了!” 王婶像是看到了救星,“说是水管爆了,要停水!这可怎么办啊?我家孩子……”
“是啊赵主任,这没水怎么做饭?上班都耽误了!” 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诉苦。
赵玉芬微微蹙起精心描画的柳叶眉,目光扫过地上那个浅坑和那几个明显不专业的工人,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和“理解”:“哦,是市政的同志啊?辛苦辛苦!” 她转向那个矮胖工头,语气带着一种官腔的亲切,“同志,情况严重吗?大概需要停多久水啊?”
那工头似乎认得赵玉芬,腰杆下意识地弯了弯,声音也没刚才那么冲了:“报告…报告赵主任,这个…爆裂点比较麻烦,估计…估计得修个三五天吧!我们也是接到紧急通知就赶来了!” 他说话时眼神闪烁,偷偷瞄着赵玉芬的脸色。
“三五天?!” 人群瞬间炸了锅。这年头,停水一天都是天大的麻烦,三五天简直要命!
赵玉芬脸上适时地露出“为难”和“歉疚”的神色,安抚道:“大家别急,别急!市政的同志也是为了彻底解决问题嘛!克服一下,克服一下困难!都是为了大院的长远考虑。” 她话锋一转,目光状似无意地飘向苏晚月所在的窗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唉,说起来,最近咱们大院用水量是有点大啊,特别是有些人,搞些小作坊,用水哗哗的,可能也是加速了管道老化吧?市政那边也是接到反映才紧急排查的。”
这话如同往滚油里滴了水!所有抱怨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苏晚月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猜疑、不满,甚至还有一丝被煽动起来的愤怒。是啊,苏家那个小媳妇,最近搞了个什么作坊,整天缝纫机响个不停,用水肯定多!说不定就是她把水管用爆的!
“原来是这样啊……” “我就说嘛,以前哪有这种事!” “搞个体户也不能影响大家生活啊!” 窃窃私语声瞬间变成了指责。
苏晚月站在窗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气得浑身发抖!好一个赵玉芬!好一个“管道维修”!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她、精心策划的阴谋!利用市政的名义,掐断水源,让她的小作坊彻底瘫痪,同时把污水泼到她身上,让她成为整个家属院的公敌!这手段,既阴毒又高效,还披着冠冕堂皇的外衣!
她看着楼下赵玉芬那张伪善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得意的脸,看着邻居们投向她的充满怨气的目光,看着那几个装模作样的“维修工”,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想冲下去撕破赵玉芬那张假脸!想大声告诉所有人这是陷害!可是…她有什么证据?谁会信她一个新来的、搞“投机倒把”的个体户,而不信身为街道办副主任、德高望重的赵主任?
“大家放心!” 赵玉芬提高了声音,盖过议论,脸上带着一种“主持大局”的沉稳,“困难是暂时的!我会和市政的同志协调,尽快督促他们完工!另外,街道办也会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组织大家去附近的公用水站挑水应急,共渡难关嘛!” 她的话滴水不漏,既安抚了群众,又坐实了“维修”的必要性,更把苏晚月钉在了“罪魁祸首”的耻辱柱上。
邻居们被赵玉芬的“承诺”安抚了一些,虽然依旧怨声载道,但矛头更多指向了“用水大户”苏晚月,开始陆陆续续愁眉苦脸地回家找桶找盆。赵玉芬又和那个矮胖工头低声“叮嘱”了几句,工头连连点头哈腰。
赵玉芬这才满意地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站在窗后的苏晚月。隔着一段距离,苏晚月清晰地看到她嘴角勾起的那一抹冰冷、刻毒、充满了胜利者姿态的弧度。那眼神仿佛在说:小贱人,跟我斗?断你水,毁你生意,让你在这大院寸步难行!
苏晚月死死攥着窗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胸腔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绝望。她的小作坊刚刚有了起色,工人们等着开工,订单等着交货……断水?这简直是釜底抽薪!赵玉芬这一招,太狠了!不仅是要断她的财路,更是要彻底孤立她,把她逼上绝路!
水龙头干涸的管口,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大嘴。楼下,那几个“维修工”还在不紧不慢地表演着。赵玉芬已经推着她那辆凤凰自行车,袅袅婷婷地离开了,留下一个优雅而冷酷的背影。
苏晚月猛地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屋内一片死寂,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作坊里那几台缝纫机,此刻仿佛成了巨大的讽刺。没有水,工人无法开工,染布、浆洗、甚至基本的清洁都成问题。停水三五天?她的作坊等不起!那些合同,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誉……
她该怎么办?去找街道办理论?赵玉芬就是街道办副主任!去求陆行野?那个冰冷的男人,会为了她这点“小事”去对抗他的继母吗?昨晚寿宴上的维护,或许只是他在人前维持的体面。在这深宅大院里,他终究姓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攫住了她。她环顾这个简陋的、刚刚燃起希望又被无情浇灭的小屋,目光最终落在那张冰冷的床上。她几乎是爬过去的,颤抖着手,再次从枕下摸出那把黄铜剪刀。
冰冷的金属触感刺激着她的掌心。她紧紧攥着它,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剪刀的锋刃在昏暗的晨光中闪烁着寒芒。
只有它了。
在这个冰冷的、充满算计的牢笼里,在这个连一口水都要被人卡住脖子的绝境里,她能依靠的,能给她一丝虚假安全感的,似乎只有这把枕下的剪刀了。
赵玉芬!她在心底无声地嘶吼,怨毒如同藤蔓疯长。你断我的水,我就断了你的念想!总有一日……
屋外,那装模作样的敲击声还在继续,如同为她奏响的、绝望的丧钟。家属院的清晨,在水龙头干涸的沉默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权力倾轧”的沉重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