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熺生于靖康之前十年,自然不会是金兀术的种,只是这种事情如何解释?果真如此去解释,他秦熺倒是洗得脱了,但予人的感觉则成了虽然王氏侍奉了金兀术,但与他秦熺无关!
秦桧涨红了脸,气炸了肚子,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过了今日,将这帮丘八一并处置!
不论这架吵得如何,若是朝中诸公不认,那张荣自然便不会算是宰相,之前开府府尹的时候那是太祖时期有先例,承宣使不过是正四品衔!距离相位可相距甚远,好歹要从二品嘛!
正在这不可开交之时,赵伯玖不合时宜地站了出来,此人不论何事从不露头,深谙中庸之道,今日能主动站出来说话,着实出了许多人的意料。
秦桧则大喜,心道关乎帝位,此子总算硬气了一把!
赵伯玖道:“皇兄,我这建康府尹,不知可算相位!”
赵眘愣了半晌,心中狂跳,大喜:“开封府尹算,建康府尹自然也算!”
秦桧则傻了眼,这孩子是傻了吗?这是要帮敌人?此人做了皇帝说不准会杀你以除后患啊!
赵伯玖道:“那我便为皇兄的诏书用印吧!”
赵眘问道:“你为何?”
赵伯玖答道:“今日见皇兄破贼,意气风发,颇有太祖风范,我也是太祖之后,这世间还有比你我更亲近的吗?只是,不知皇兄日后会不会杀我?”
百官倒吸一口凉气,这孩子这么实诚的吗?此事也能在大殿上问?
殿尾的陆游却是暗笑,这小子聪明啊,大智若愚,此时问出了这个问题,日后二弟怕不得时时保护他的安全,若是不小心死了,定然是要算到二弟头上!
赵眘道:“不错,你是我族弟,自然相亲相助,我有意判你为大宗正事、少保,可好?”
赵伯玖拜谢!
赵眘又道:“你做大宗正事,便是尊位,也须避讳,伯玖这个名便不能用了,没得给天下黎民添乱,我意改为赵璩,不知你意如何?”
赵璩拜谢!
看着两人兄友弟恭,秦桧忍不住反对道:“开封府尹权作使相,倒有太祖先例,但建康府尹没有这等先例!不可!”
从理则学上讲,这话倒也对!
汤思退出班启奏。
秦桧心中叹了口气,亏他刚才还保举汤思退为参知政事,这可是第二号相位啊,居然此刻才出言相助。若是再晚些,日后定将他外放!
汤思退躬身道:“臣忝为首签书枢密院事,从二品,实打实的宰相之一,无可辩驳!”
赵眘心中狂喜,铺垫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变化,只是不承想竟是秦桧的死忠发难!
秦桧见汤思退所言,心中充满了不安,但汤思退过往种种,又让他安定下来,此子必不背我!
汤思退道:“陛下,张浚才能有限,以其为相,还需三思其言!”
这话是同意张浚为相了,赵眘喜笑颜开,秦桧却一口气没上来,咳嗽了起来!
赵眘道:“汤相所言极是,我意召回李光共参政事,不知汤相以为何如?”
汤思退道:“李光老成持重,凡事三思而行,如此最好不过!”
秦桧再也忍不住了,以杖跺地,大声道:“李光都快八十了,你也要用么?”
李光才能出众,秦桧早年也想收于麾下,结果失败告终,还面斥秦桧,深为其所恶,而后一路被贬,现在昌化军!
赵眘笑道:“太公八十始仕,不为老也,龟山先生杨时八十多的时候也耳聪目明,聪明机警!”
秦桧怒道:“此时如何能类比,四千年也只有一个太公,龟山先生不过是书库小吏无关痛痒!今日若置社稷于不顾,将相位付予八十老叟,岂不有负于天下生民!”
赵眘点了点头,心道秦桧此言倒也有理,果然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开言道:“秦相所言有理,因此我打算将其召回,待上了大殿让百官见见,视其情况而定!何如?”
“陛下圣明!”秦桧尚未开言,大殿上百官齐声附和!
秦桧心中一阵冰凉,皇帝再难对付,不过是过招而已,但百官若是开始站到对面了,则再难翻身。
赵眘与秦桧自然是针锋相对的,然而赵眘还是能采纳秦桧所言,心胸之宽广,气度之恢廓,一时折服百官!连秦桧之言都能听,何况百官!
秦桧哪里想到,李光之事表面上自己赢了一小步,未成想实际暗地里输了一大步!
赵眘走下丹陛,走到秦桧跟前,小声道:“秦相,你现在可知你输在何处了么?”
秦桧虽老,却依然思维敏捷,前尘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但他没发现什么问题,不禁有些皱眉。
赵眘道:“秦相想不通么?有没有代入汤相的位置想想呢!”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秦桧本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之一,瞬间想通了所有关节,道:“剑履上殿便开始错了,赞拜不名又推向了深渊,直到月前加九锡,那便注定了失败!”
赵眘道:“秦相果然智慧过人,有没有我,你都会输,不过是早晚而已!”
秦桧呆立良久,忽地想到什么,问道:“我还有一个疑问,若是几日前我选作给事中的不是魏良臣,你岂不满盘皆输?”
赵眘嘴角挑起,叹道:“秦相啊,你终究还是老了啊,想问题看不到长远了!且不说我定然不止安排了魏良臣一人。要知道你的附庸哪个没有浑身的缺点,他们没有缺点也不会被你控制不是么,如此,你的人上一个,我们便弹劾一个,终究会有我们的上去了,因此,这是个无解的局!”
秦桧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了下去,秦熺一把扶住了他,喘息良久,秦桧挣扎着摘掉了佩剑丢在地上,脱下鞋袜置于一旁,跪在赵眘面前!
“老臣死不足惜,只希望陛下放过小儿,他是我兄长的儿子,日后我与他脱离关系,愿他能为大宋出一份力!”秦桧泣诉!
赵眘扶起秦桧,温言道:“我用人只看其人品与才能,不论出身。秦相也不必忧心,且回府中安心休养几日,等秦相身子大好了,朕还有事相询!”
秦桧放下心来,只道新皇还要依靠自己,因此以礼相待。又想自己秦熺要人脉有人脉,要能力有能力,至于人品什么的,自古帝王将相从未真正将此项列为用人标准,不过是面对百姓的遮羞布罢了。想到此处,心中又颇为悔恨,若是早些与赵眘交好,局面何至于此!
正要拜别,那边“噗通”一声,张荣如山般的身躯摔倒在地!殷红的血液如牡丹般在地板上盛开!
“大伯!”辛弃疾惊呼出声!
“太医!太医!”
……
张荣前次伤及胸肺,幸得莎衣道人医术通神,救回了性命,这等重伤,便是痊愈了也是大不如前。结果这还未痊愈,便领兵作战,旧创复发,又被长枪刺破了脾脏,难以止血。
此时虽然止住了血,失血太多,业已陷入了昏迷,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辛弃疾不敢嚎啕大哭,怕扰了大伯休息,但眼泪终究无声从脸颊滑落。
赵眘悔恨道:“此事不该让大伯去的,是我的错,我已命人去请莎衣道人,大伯吉人自有天相,这许多大风大浪都熬过来,必然无事!”
辛弃疾红着眼睛看着赵眘,他知道当时并没有更好的选择,赵眘抽不开身,自己没有经验,大哥更不必说,只有张荣是唯一的选择!难道让张荣挑选训练士兵,然后作战时退在幕后么?这是个无解的题,只是终究心中还是有些芥蒂!
莎衣道人随着义军回了建康,此刻还在建康城中,但一日去,一日回,等他过来,只怕也是后天的事了,看张荣的样子,也不知能否挺得过去!
两人无言,只是默默守在张荣床边,时刻关注着他的变化。
到了后半夜,张荣“哼”了一声,两人看时,只见他满脸通红,辛弃疾伸手一摸,烫得吓人!
连忙唤人过来拧些湿毛巾与张荣敷额头。
敷了良久,额头愈发烫了,再一摸,手脚冰凉,气息急促得紧,脉搏却是越来越弱了!
辛弃疾紧紧抓住张荣的手,似乎抓着的是张荣的救命稻草,抑或是他自己的救命稻草!
赵眘急得在屋中来回走动,眼中布满了血丝。
天蒙蒙亮时,张荣终于退烧了,辛弃疾一夜都不曾哭出来,此刻却喜极而泣,抓着张荣的手轻声呼唤,希望张荣在昏迷中听到自己的呼唤,能够醒转。
似乎是听到了辛弃疾的呼唤,张荣“啊”了一声,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
“大伯!大伯!你醒了,你可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辛弃疾不断重复着喜悦的言语,才华冠绝天下的他此刻居然词汇匮乏如斯!
张荣刚睁眼就看到了辛弃疾,很是开心,只是说话有些没气力:“我刚才看到牛头马面了,他们说到时候了!让我随他们去,我那时懵懵懂懂便跟着走,走了好久也没到!忽然听到空中有人喊我。只见那牛头说,那是太上老君的青兕的声音,我们可得罪不起,须放我回来与你再见一面!弃疾啊,你原来是太上老君的青兕,地府都要卖你面子,真好!”
辛弃疾哭道:“大伯,如此甚好,有我在此,那牛头马面再不敢来找你!”
张荣摸了摸他的脑袋:“人终有一死啊,我能死在守护大宋的平叛之战,死得其所啊,作为武人,还有更好的归宿吗?”又看着赵眘道:“陛下,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为大宋出最后一份力,我今日当真欢喜无比,我不曾辱没了梁山好汉的荣光!”
赵眘听他这一番话,眼泪再也无法遏止,这是为兄弟俩解开心结呢,赵眘握着他的手道:“大伯,你何曾辱没了梁山好汉,梁山以你为荣啊!”
张荣却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是个早该死的猪狗,哪里敢有此说!”
赵眘茫然道:“大伯,你是大宋的英雄,怎好如此说!”
张荣笑了笑,只是有些惨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我便将当年的一件秘辛说与你们听,你们听后,请鞭笞我尸,以赎罪孽!”
赵眘忙道:“大伯,你不必说了,好好养伤便是!”
张荣摸了摸赵眘的脸:“陛下,你让我说,都到这时候了,还不顺我的意么?”
赵眘流泪点头。
“当年义军孤军在金,到处被围剿,终究躲避,其他便也罢了,只是没东西吃实在是难熬。缺粮了喝粥,后来粥也喝不得了,便啃树皮,树皮啃没了,便吃土,那土哪里能吃,除了骗骗肚子又有何用?众将士跟随我,饿死无数,也没人投了金人,即便他们开出了无法拒绝的条件!他们都是大宋的好男儿,只是我是个没用的东西,耽搁了他们!”
说到此处剧烈咳嗽起来。
“大伯,你先歇息吧,有什么话以后好了再说!”辛弃疾哭着道。
张荣轻轻摇了摇手,若不是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喘匀了气息,接着道:“那时候是在通州,后来我带着他们开始抢百姓的粮吃!只是金人盘剥厉害,百姓也没多少余粮,吃了几日也都吃空了。赤地百里,除了人什么都没有,将士们饿得眼睛都绿了。于是……于是……我做了一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决定!”
张荣哭了起来,这件事每每在梦中折磨着他,此刻说出来,又觉痛快,又觉得撕裂!
“我抓了百姓,杀来吃……啊……”张荣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捶击自己的胸口!
辛弃疾与赵眘心中狂震,这……这果真不是人干的事啊!
张荣犹自不停,泣诉道:“将士们不肯吃,我跟他们说,这些人没了粮食,反正也是饿死的结局,不如襄助我等抗金,也算死得其所!他们仍然不肯吃,我便命人掰开他们的嘴,一块一块喂进去……”说到后面持续的哽咽,已然听不清其言了!
眼见得张荣临死忏悔,赵眘想安慰一番,却实在找不到任何言语来美化吃人这种行为!
辛弃疾跳了起来,把桌上的精美瓷器一把挥到地上,大骂道:“你又何必说出来,你把这段往事带进坟墓里不好么?你是我心中的英雄,从小父亲便说你的故事于我听,如今你告诉我你不是英雄,你是吃人的恶魔!你可知我的天塌了,我不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张荣将心底最阴暗的秘辛说出来后,坦然了许多,面带微笑看着辛弃疾:“孩子,我知道你胸怀天下,只是要处理天下的事,首先,你要面对自己啊!
辛弃疾继续骂道:“你一句面对自己,便让我的天塌了,你可知如此极为自私,你可知天下人都以你为楷模,你让我以后如何自处,你让天下人如何不迷茫!你混蛋!秦桧那厮说得没错,你就是个贼寇!梁山贼寇!”